常玉郎不知道寧寧遇到王中是幸運還是不幸,王中之前說的那些話,雖然為他做了很好的情緒鋪墊,而且王中當時的表情也十分凝重,不像是在說假話,但常玉郎沒有聽過,天啟王朝還有一個叫做和平城這樣的勢力。


    人類的心思總是這麽複雜,難以捉摸,遠遠不像妖族,簡單而且直接。


    想到這裏,他又想起了謝老頭,這隻老妖怪在人間待得太久,也沾染上了這種俗氣,近距離的接觸之下,常玉郎在它身上感受不到多少身為妖族該有的風格。


    夜漸漸沉寂,風聲唿嘯,帶來了白色的精靈,第二天一大早起來,門外竟然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


    這已經是年前的第二場雪了,按道理說來,瑞雪兆豐年,這本應該是個好兆頭,但王中在謝老漢的眼裏並沒有看到多少喜色。


    院子中是菜園也是田壟,白色的雪花覆蓋在上麵,一壟一壟的煞是規整,就是田壟裏啥也沒有,看著有些揪心。


    這個獨眼的老頭起來的比王中還要早,就在這田壟後麵站著,一隻獨眼,呆呆的盯著田壟一言不發。


    直到小寧寧歡天喜地的跑出來,對著雪花哇哇的大叫,這老頭才算是迴過神來,猶疑的眼神在小娃娃身上徘徊著,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輕鬆之意。


    自然,這些,王中是看不到的了。他在收拾驢子,準備去太陽村。


    很少見雪的小孩子,對於下雪了似乎有一種天性上的興奮,小寧寧在門前的雪地上玩的很開心,就是雪不是很大,落在地上有些薄,堆不起什麽雪人之類的。


    很久以前,王中曾經看過一些古老的影視與文學作品,對於行走江湖四個字,理解得十分快意恩仇,但當他真正置身這樣一個類似的世界之後,發現其實並沒有那麽簡單,特別是在帶上了一個小娃娃之後,一覺醒來,他便感覺事情有些完全不一樣了。


    他擔心的第一件事不再是趕路,也不是殺人,而是早上要吃什麽。


    謝老漢家裏窮的隻有水和山上隨處可以撿到的幹柴,連一點能下鍋的東西都沒有,也不知道如果王中不來,他會不會就這樣餓死了。


    想了一下,王中覺得隻能在半路上讓常玉郎去找戶人家用銀子買點能吃的東西了。


    王中將驢子從北麵的破屋之中牽出來的時候,這貨還在啃著窩裏的幹草,倒是過的最舒服的一個。


    迴到正堂前,常玉郎正和小寧寧在玩扔雪球,一個追一個趕,少見的歡快。


    王中其實有時候也覺得常玉郎不簡單,但既然與他不相幹,他也不想多問什麽,有他這麽一個人不多,沒他這麽一個人也不少,能同行一路,便算是一場緣分,最後隻要不生出什麽齷齪結果就行。


    就好像他和小梅她們也曾同行了一路,但是那時候大家都有著各自的心思,交流其實不算多,萍水相逢,匆匆而過。


    王中眼前恍惚了一下,牽著驢子走了過來,常玉郎往王中後麵一躲,跟在他後麵追了半天的小寧寧哈著白氣一頭便撞了過來,手裏還捏著一個青棗大小的雪球,收之不及,“啪嗒”一下抹在了王中的大腿上。


    “叔叔!”


    小家夥楞了一下,王中對她笑了笑,一個閃身從驢子上方撲了過去,把後麵的常玉郎露了出來,小寧寧左右看了一下,眼睛亮堂堂的,笑嗬嗬的又朝著常玉郎追了下去。


    她這輩子都沒有人跟她玩過這樣好玩的遊戲,旁邊的謝老漢在邊上看得也難得的嗬嗬笑了起來。


    王中進屋將破爛的襖子拿了,提了狼牙刀轉身便走了出來,正好小寧寧追過門口,他將襖子一揮,舞成一個罩子便將這小家夥抓住了。


    “嘿,抓住你嘍!”王中笑著順勢將襖子一裹,直接將小寧寧包著抱了起來,“好了,不完了,小手都凍紅了。”


    “好的!”小寧寧十分順從的就答應了。


    一旁的謝老漢忽然開口道:“這孩子,真的挺乖!”


    常玉郎順勢拋了拋手裏的雪球,半開玩笑半試探道:“要不,就做您老的孫女得了?”


    王中倒沒多想什麽,隻是一邊給小家夥哈了幾口氣暖暖手,一邊將他朝著驢子的背上抱了過去。


    邊上的謝老漢聞言卻是忽然沉重的笑歎道:“老漢生來便沒有兒孫的福分,也養不起呀。”


    王中詫異的看了這獨眼老叟一眼,這話聽得,這老漢怕不是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再一想這謝老漢孤苦無依的一個人在這山上獨居,生活窘迫,前後村落還都離的遠,也不曉得有什麽情由。隻不過人家不說,王中也不好強自追問了。


    常玉郎對老漢的迴答沒做迴應,隻是跟著嗬嗬笑著,就好像兩個茶餘的閑漢閑聊一樣。


    兩大一小,也沒什麽行禮,收拾停當,王中便帶著常玉郎與小寧寧同老漢作別,老漢一直將他們送出柴門,直到三人一驢拐下了前麵的坡去,才歎聲迴轉,臉上愁容滿麵。


    迴到正堂之前,昨夜的火堆隻剩下最後一點火頭,旁邊兩張瘸腿的矮凳子放著,其中一張凳子上還放著三兩顆白晃晃的物事。


    謝老漢有些心情複雜的將之慢慢的抓了起來,和懷裏那顆一起握在手心,合共一起,差不多十兩銀子。


    老漢枯瘦的手掌,似有巨力,銀錁子被攥在一起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隨著這種聲音的震動,老漢胸口,忽然浮現出一串影子。


    那影子似真似幻,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大大小小的珠子,但隨著光影的變幻,仔細湊近了一看,卻是一串血珠,就好像是剛從人體滴落的一樣。


    ……


    山道上,小寧寧騎著毛驢走了半截,她身上裹著的那件破襖子卻老是散開,王中扯了根線條捆著也不行,終究娃娃提醒太小,闊著,豁風。


    “算了,我背著她走路,毛驢就便宜你了。”


    王中無奈之下,隻得將寧寧背在背上,破襖被他裹上之後夾在兩人中間,總算是包得嚴嚴實實,隻有兩隻小手和笑臉露在外麵。


    常玉郎哈哈一笑:“嘖嘖,那感情好,這冰冷的天,我是真的連動都不想動一下。”


    說完,這貨也不客氣,翻身就是上了小毛驢,將那毛驢壓的往下一沉,坐的穩穩當當。


    毛驢還是溫順,任勞任怨,換了個大人,依舊安分的馱著前行。


    王中忍不住歎氣:“德性!”


    三人換了趕路的方式,順著山道往南而行,走過了謝老漢居所所在的這道崗子,前麵的地勢平緩處總算又遇到了村落。


    這迴兩人學乖了,王中就和寧寧在路口等著,常玉郎自個兒騎著小毛驢拐進了這幾乎人家所在的壩子上,拿幾錢銀子,順利的換到了吃的迴來,不像是昨天,還沒靠近,便被人堵在了村外。


    所謂吃的,不過是又粗又澀的雜糧饃饃,裏頭還有穀殼,常玉郎咬了第一口便不想再咬第二口,王中雖然也覺得不好吃,但慣性的驅使下還是硬塞了兩個下去。


    隻有小寧寧一個人喜滋滋的在王中背上,抱著一個小饃饃一點點的用嘴唇濡著。


    常玉郎一邊走,看她吃的甚是香,忍不住問道:“小寧寧,這個好吃嗎?”


    小寧寧笑眯眯的舉了舉手裏的饃饃:“甜!”


    常玉郎的鼻子忍不住抽動了一下,不再說什麽,過了一會忽然又將那剩下的饃饃拿了出來,猛咬了一口,然後甕聲甕氣道:“嗯,甜!”


    “咯咯咯……”小寧寧頓時笑開了花。


    王中忍不住低喝了一聲:“傻才對!”


    小寧寧立刻跟著指著常玉郎,笑眯眯的道:“傻!嘻嘻。”


    常玉郎麵目一白,王中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小寧寧跟著笑,常玉郎最後也開始跟著笑了起來,山道之上,兩大一小像是發瘋一樣,惹得驢子不停的打響鼻。


    ……


    太陽村在翻過前麵的山背麵,王中一行從西麵饒了大半圈,才總算翻過這座山。


    這裏雖然沒有什麽界碑之類的東西,但一到這個地方,小寧寧明顯的便不安分起來,顯然是到了地頭的了。


    這裏依舊不像平原地區那樣,十幾家幾十家人戶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村落,而是整座山的上上下下,哪裏有平整的地方便有人家,出入都是窄小的山道。


    山道與山道之間,順著土石坡度,便是隨處可見的田壟。


    這裏的田壟就比謝老漢園子裏看到的要好多了,總還有些菘菜蘿卜之類的東西種植著。


    他們剛剛要朝下麵的村子走去,小寧寧卻在王中背上掙紮起來。


    “小家夥,怎麽了這是?尿急了?”王中隨口問著,轉身將她放了下來。


    寧寧一落地,卻指著斜上方的一處山崗便道:“爹爹。”說著便邁開小腿要往上跑。


    王中趕緊將之一把撈起來,抱著她便往上走,“哦,你家就在上麵呀,走,叔叔帶你迴家找爹爹。”


    山道陡峭,原本若是往下去的話,總還有些山裏人常年踩出來的路徑,但這往上去的,便隻有依稀可見的路途,兩邊全是枯黃的荒草。


    常玉郎也坐不得驢子了,隻得下來跟著一起步行而上。


    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三人一驢又在山勢上上了一個大台階,前方山頭處確實有一小塊比較平坦的壩子,靠著邊上的有一間隆起的形狀,看樣子應該是一間草屋。


    隻不過到那壩子去,還得再上一截頗為險要的地段,這右邊就是懸陡坡,甚至說是懸崖也不為過,左邊是三丈多高的山壁,中間的小道甚至隻有一人來寬。


    到了這裏,小寧寧即便是王中抱著也不願意了,掙紮著下地,衝著上麵就跑了過去,這窄小的山道對她來說,就好像平坦大道一樣,十分文檔,看來是走慣了的。


    “爹爹,爹爹!”小丫頭一邊跑,一邊用稚嫩的童音朝上喊著。


    王中示意常玉郎在後麵牽著驢子跟上,他則趕緊跟跟在小寧寧的後麵跑了過去。


    小丫頭就快要跑到前麵的簡陋土台階時,上麵的壩子上總算有了動靜,一個蓬頭垢麵的身影忽然露了出來,看到小寧寧的瞬間,便呆住了。


    小寧寧邁著小短腿,飛快的上了土台階,“爹爹”“爹爹”的喊著,飛一樣的便撲向了那個身影。


    王中跟上來,那身影手裏還端著一個木頭碗狀物,“吧嗒”一聲就掉在了地上。


    “寧寧!寧寧!我的兒!我是兒啊!”


    身影一瘸一拐的朝前撲了兩步,一把將寧寧便摟進了懷裏,有些不敢置信的上下捏了又捏,直到最後才敢確認,終於忍不住哭嚎起來。


    寧寧爹一哭,小寧寧便也跟著哭了起來,一個粗糲的嗓子,一個稚嫩的童音,在這遠離人世的山崗上,肆無忌憚的哀嚎著,仿佛怎麽也哭不完一樣。


    常玉郎牽著驢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畜生也拉了上來,一上來便見父女兩個抱頭痛哭,也有點手足無措:“這……”


    王中卻向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碗裏是什麽東西?”


    常玉郎一看,父女兩個抱做一團的地方,摔著一隻應該是木碗形狀的東西,旁邊灑了一地的唿唿,看著像木屑,又沒那麽粗大。


    不過好歹常玉郎還是認識的:“哦,那是糠皮。”


    王中臉色一變,常玉郎又繼續解釋道:“就是穀子或者小麥脫下來的殼。”


    不過說完之後,他的臉色也便的有些不好了,難怪剛才小寧寧還說那粗饃饃甜呢。


    王中吐了一口氣,然後歎息著搖搖頭,就朝寧寧父女走了過去。


    可他還沒走到一半,寧寧爹哭爹搶地的喊著喊著又變成了咒罵起來,也不知道是在罵誰,夾雜著很濃重的口音,王中也隻能隱約聽出一些姓氏人家和不好的話,多半都是這附近的村裏人,那股狠厲的架勢,確實是仇恨深重的體現。


    他又哭又罵,衣衫襤褸,涕淚橫流,罵著哭著,又忽然開始發起火來,也不知怎麽地,火頭忽然間便到了寧寧身上。


    “你為什麽要迴來?”


    “河神為什麽沒選你?”


    “你為什麽會迴來?為什麽要迴來啊!”


    寧寧爹哭天喊地的叫嚷著,寧寧也跟著哭喊,王中頭一次從她的小臉上看到了害怕的神情。


    常玉郎這時走了過來,低聲對王中問道:“怎麽了這是?受,刺激了?”


    王中皺著眉頭搖了搖頭,走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寧寧爹正揚起的手。


    “你為什麽要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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