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晴空萬裏,金星片片,風平浪靜的清平江上,一夜扁舟逆行而上,前方東順碼頭在望,卻見無數風帆,爭先恐後離港而行,如羊群四散,雜亂無章。


    扁舟船首,站著一個身穿灰色僧袍的人影,頭頂光溜溜發亮,如同閃耀著金光,襯托得年輕僧人寶相莊嚴。


    僧人腳下,有一塊被水泡得有些發脹的木板,濕漉漉的木板四麵大致平滑,隻有一些凹陷勒痕,但十分規整,兩頭卻參差不齊,如同一張缺牙爛齒的牙槽。


    這是船家剛剛在水裏打撈起來的一塊浮木,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掉下水中,這一路上都遇到好幾次這樣的浮木了,每次遇到,僧人都會要求船家停船,然後兩人將這浮木勾上來,仔細翻看一番過後,又將之再扔迴水中。


    這一次依舊如此,和尚將這浮木四麵端詳之後,一言不發,又將之推下了水裏,看得船家丈二摸不著頭腦。


    這和尚也真是,盡做些無用功,把這木頭拿迴去曬幹了劈柴燒也是好的嘛,費勁力氣撈上來,最後又扔迴去,豈不可惜?


    不過人家是出了錢的金主,想怎樣就怎樣,船家自然不敢訴諸言語,隻能在心中腹誹,隻是他卻沒發現,這些又重新推下水的浮木,落水之後沒多久,就會慢慢的在微浪之中緩緩沉入江水之中,再也不曾浮上來過。


    浮木落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和尚的衣角,和尚站起身來朝前一看,原來是一艘載貨的大船從旁邊疾馳而過,十幾條大槳舞動的飛快,看上就像一條撒開腿狂奔的蜈蚣一般。


    大船左右,還有無數大小船隻,都在爭相遠離碼頭,和尚將一雙慧眼輕縮,朝著碼頭之上看去,有無數人影在四散奔走,似乎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這……怎麽了這是?有這麽急嗎?”船家搖著櫓,竭力穩定著這不到三丈長短的小舟,嘴裏忍不住抱怨道。


    舟船蜂擁而過,將前方水道不通不說,還將他這小船擠得東倒西歪,本來逆流而上就吃力,現在更是寸步難行了,偏生躲都沒地方躲。


    和尚忽然迴頭道:“船家,就到這裏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是了,你快迴頭吧。”


    船家一愣,嘴裏念叨著:“小師傅別急,等老漢靠岸!”


    但話還沒說完,抬起眼皮子一看,卻發現船頭已經沒人了,而一道灰色的身影仿佛閑庭信步一般,在各家大小船上縱橫,或是在船舷上輕輕一點,或是在桅杆上腳步一踏,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老漢頓時委身下敗,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連續念了三遍,才起身操船往迴走。


    ……


    “捕頭大人見識倒是不差!”


    碼頭大道上,使雙鉤的匪徒吩咐手下時露了兩個名字,惠景博頓時將腦海之中的卷宗與眼前之人對應了起來,認出了這群人的身份。


    雙鉤連環,如同兩隻猛獸的尖銳利爪瘋狂襲來,這爪子上還長有倒鉤,勾人勾兵器勾血肉,無往不利,少有不注意就是一小塊皮肉落下。


    盡管被惠景博叫破了身份,胡不歸卻絲毫不顯慌亂,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一樣。連雲十八寨,向來就沒有把官府放在眼裏過,地處黔中道、關南道、西嶺道三道交接之處的羅霄山脈,官府連他們寨門都不知道朝哪開,他們有這個底氣。


    胡不歸不再留手,手下的振武冬青兩個得力幹將帶著一群兄弟也不要命的蜂擁而上,頓時便將三人壓的毫無還手之地,惠景博就算功夫再高,但以一敵眾還要護著兩個弱質女流,之前能堅持這麽一小會已經是萬幸,現在對方不要活口,亂刀砍來,登時便沒法再護得周全了。


    危急關頭,他也隻能護住自身,劍光猛地如龍出水,大開大闔,力道狂猛之下,劍芒吞吐不定,胡不歸雙鉤硬撼之下,竟然筋骨酸麻,力有不逮,而一同撲過去的兩個手下,更是被絞斷雙手,血肉橫飛。


    不過惠景博這一招建功,力道使足,迴身自然就要慢了一拍,數柄鋼刀長劍便已經砸到了陳雙玉身前,千鈞一發之際,陳雙玉隻能倉皇橫劍抵擋,但她手中寶劍本是軟劍之流,根本承不住大力,幾柄兵器直接壓著劍身砸在了她的身上,登時一口鮮紅噴薄而出。


    “小姐!”


    危機關頭,小梅驚叫了一聲,手裏的鐵劍不要命的朝著他身前幾人的手腕剁去,好歹讓對麵匪徒稍稍避讓了一下,沒有讓陳雙玉橫死當場,隻不過她背後瞬間便被幾柄刀劍加身,血灑當場。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長街上響起,馬兒似乎瘋了一般就朝著人群之中撞了過去,一個背身的匪徒反應不及,立刻被撞得騰空而起,嘴角溢紅。


    驚馬的突然出現,將圍殺的匪徒頓時撞開了一個缺口,隻是下一刻,一道耀眼的光芒閃爍,大環金刀噗的一聲就將驚馬前蹄砍斷,紅雨一起,整個馬身忽然就一矮,哀鳴著的掀起一陣煙塵跌了出去。


    金刀再轉,嗜血的匪徒二話不說越過殘屍,就朝著地上的兩個女人剁了過去,不料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尖銳的破空聲。


    “振武小心!”


    驚馬衝陣,大亂了一下連雲寨匪徒的節奏,早已狂奔繞近的王中握著狼牙刀就朝這金刀漢子的腦門砍去。


    “當!”


    古裏古怪的布條纏裹的棒子裏頭竟是鋼鐵,與後發而至的金刀狠狠的撞在一處。


    金刀之上,一股強大的力道轟然傳來,王中頓時雙手如遭雷殛,臂骨之上都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楚,分明已經被震傷,整個人直接被這一刀砍飛了出去,刀背撞在胸口,頓時一口鹹腥,從鼻子裏嗆了出來。


    完全不是對手!


    他本是偷襲,而且幾乎動用了全身之力,對方隻是倉促反手一刀,便將他打飛了出去,實力差距如此明顯。


    不過使金刀的齊振武也在這一刀下,整個人被崩退了好幾步,站穩之時,眼神頓時一凝,咧了咧嘴道:“這廝好大的力氣。”


    王中突然殺出,讓場麵上的局勢再緩和了幾個唿吸,這短短幾個唿吸之間,惠景博沒了製約,反而將胡不歸壓得喘不過氣來。眾人頓時全去幫忙,倒讓倒地不起的王中免了一次死亡之災。


    隻是盡管有著十數人的一起圍攻,胡不歸依然被惠景博殺的好不狼狽。


    對方劍法完全不同尋常路數,加之步法迅捷,劍鋒每每從不可思議的角度襲來,讓他疲於平對,而正麵硬撼,這年輕人的功力竟然遠勝於他,讓他一直處在下風。


    而且周冬青與其他幾個手下圍在一起纏鬥,雖然分擔了很大一部分的壓力,但他雖然沒事,其他人就沒這麽好運了。


    其他人與惠景博的實力相差太大,隻要交鋒,必定受創,退的不快就是一個死,短短幾個唿吸,就已經有三人倒地,兩人斷手,周冬青也身負重傷,一道尺許長的裂口從他左肩膀一直劃到右胸腹之間,要不是他退的快,這一下就已經被開膛破肚。


    越打下去,胡不歸臉色便越不好看,這捕頭功夫高他是有預料的,但沒想到那天在東軒樓,此人露出的隻是冰山一角。而且不管是那天東軒樓的以一敵五,還是今天的以一敵眾,都說明這人的劍法十分擅長應付圍毆。


    現在久攻不下,雖說蒙衝縣官府沒什麽威脅,但拿不到東西,反而還把人手折再這,那就頗為不值了。


    這時齊振武揮舞著金刀,已經帶人將陳雙玉主仆抓住,既然能留活口,那自然是留活口最好,免得自己去找。


    “東西在哪?”


    齊振武一把將陳雙玉抓起,金刀立在一旁,刀鋒之側,便是受傷頗重匍匐在地的小梅。


    陳雙玉滿心悲憤卻無處可泄,她根本就不知道這群人到底要找什麽東西,金河鏢局從來不接官府的生意,對方卻非說他們接了隴川太守府的鏢,找她要鏢物,她自然拿不出來。


    隻是如今到了眼前這地步,明顯不管她說什麽,對方都是不會信的了,他們已經篤定東西就在她的手上,她也隻得無可奈何的難喃喃道:“東西在馬匹上!”


    馬匹上其實什麽也沒有,隻有賀公子交給她們的一副古畫,但陳雙玉這個時候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能夠拖的一時是一時,拖到官兵來了有希望了。


    齊振武眼神一挑,旁邊一個手下立刻跑向丟在路旁不遠處無人搭理的馬匹,從陳雙玉所騎的那匹馬鞍上解下一個小布口袋,交到齊振武手裏。


    齊振武急忙打開一看,發現是一幅畫軸,連忙舉起來朝著胡不歸喊道:“大哥!”


    胡不歸與剩下幾個弟兄此刻正死命纏著惠景博,給齊振武爭取時間,見齊振武已經拿到畫軸,頓時吼道:“把人帶上,走!”


    然而話音剛落,就在齊振武把畫軸往身後一插,大手準備去撈陳雙玉時,忽然一道驚世寒光從蒙衝縣的方向殺來,寒劍之後,是一道偉岸身形。


    此人臉上胡子拉碴,血汙滿身,眼窩深陷,雙瞳之間全是血絲,形容憔悴,顯然許久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劍光落下,此人二話不說,當頭便是劍鋒連環,直接殺向齊振武,齊振武應之不及,金刀隻掄到一半,便見一泓水浪在他眼前炸開,寒劍直接將他整個金刀都拍開,然後一彈,潮水一般的攻勢便刺破了他的喉嚨,鮮血騰空,瞬間殞命。


    “振武!!”


    退到一半的胡不歸悲唿一聲,雙鉤一甩,將惠景博擺開,徑直朝著此人殺過來。


    一劍殺了齊振武,忽來的劍客卻驀地一個身形踉蹌,差點沒站穩,還是迅速以劍拄地,才穩住了身形,跌落在地的陳雙玉抬頭一看,淚如泉湧:“爹!”


    一旁的小梅也囁喏著唿喚道:“總-鏢頭!”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金河鏢局總鏢頭,有著秋江劍之稱的陳繼陽,隻是看他這樣子,怕是也經過了殘酷的廝殺與折騰,才堪堪趕至此處。


    陳繼陽來不及與家人打招唿,胡不歸雙鉤已然殺到眼前,已趨近油盡燈枯的他,勉力強提一口真氣,長劍陡然探出,直接一劍過雙鉤,嵌入銀鉤的環孔之中,生生卡死雙鉤的擺動,將對方纏住,胡不歸一瞬間居然掙脫不得。


    就在這時,胡不歸身上又傳來一聲悶哼,對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迴頭一看,周冬青正一手捂著脖子上的一點創口,一邊還在拚盡全力的朝著惠景博追去,隻是那一道小小的傷口,卻像是開閘的洪水一樣,將他的全身氣力都在泄去,最終隻能滿臉不甘的倒下。


    “冬青!”


    胡不歸又悲又怒,大吼一聲,忽然雙鉤一泄,連環腿出,陳繼陽提腳相對,但整個人卻像是敗絮一般,被胡不歸一腳蹬了出去,半空之中又是一捧鮮紅飛灑。


    陳繼陽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才落地,落地之後,又是連退幾步,刺入地上的寶劍劃拉出一溜兒的火星,方才止住身形。


    他眼光迅速抬頭看去,才發現對方的雙腳有不同尋常之處,不知何時,胡不歸的布靴已經龜裂,而裂口之中,露出來的是黑黝黝黃乎乎的爪子。


    黑黝黝的是指甲,黃乎乎的,則是毛發!


    胡不歸猛然迴頭,身形暴漲,一股恐怖的氣息從他身上陡然升起,就連惠景博踏步而來的身形也陡然止住,驚疑的看著眼前的場景。


    “今天你們都得死!!”


    非人的聲音忽然傳來,胡不歸全身衣衫爆碎,露出的不是赤裸的身形,反而是滿身光亮的皮毛,陽光照射之下,宛如水波一般流淌,之前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也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完好無損的毛發。


    而他的臉,也在一瞬間上下扭曲,成了一隻兇猛的怪獸形狀,利齒獠牙,森森發冷。


    隻有一雙眼睛之中,陰狠毒辣愈加瘋狂,仿佛無底深淵一般,奪人心魄。


    這怪獸的臉,長的就像是一隻發狂咬人的狐狸!


    “妖族!!”惠景博咬牙怒道。


    場上忽然發生的變化,讓所有人都心頭巨震,就連連雲寨的那些匪徒,也驚疑不定的看著頭領,誰也沒想到,胡不歸居然真的是一隻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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