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鄴陽。


    林默想不起來事情具體是怎麽發生的,他內心有一部分在刻意地遺忘他抵達鄴陽後發生的一切。


    那段記憶就像是被人纂改後灌輸的一樣,經不起細節的推敲。


    又像是接受了催眠似的,他懵懵懂懂地經曆著贖出曹源、獲得機關圖、潛入陵墓等事件,卻覺得那些事並沒有真正發生在他身上。


    隻有刀尖壓在厲崇和僵硬的身體上往裏捅的觸感驚醒了他。


    刹那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為什麽在這裏,他到底在幹什麽。


    血早已幹涸,他僅僅將刀推進了一個指節的距離,刀尖就像頂在了鐵板上,再也無法前進一分,他也因此渾身一震,冷汗湧出打濕了後背。


    厲崇和的眼睛睜開了。


    死後第一百天,他皮膚發黑,緊繃在骨頭上,五官往顱孔內扣,棺蓋揭開的那一刻伴隨著一股惡臭。


    那雙眼睛裏沒有內容,瞳孔早已散失,隻剩下渾濁的肮髒的眼白。


    林默內心駭然,他無法直視那雙眼睛,手上不管如何加重力度,刀已被固定釘在了厲崇和心髒上,無法動彈。


    厲崇和口中哈出一口氣,喉底含含糊糊地顫動著,他猛地一下抓住了林默手裏的刀。


    林默大驚,使勁抽刀,刀完全無法動彈。


    又一下抬手,厲崇和徒手抓住了刀身,另一手向林默胸前拍去。


    落在身上的掌印灼燒著林默,疼痛既而擴散開去,深入五髒肺腑,他整個人被巨大的掌力彈飛,摔在了牆上,再反彈到地上。


    林默一口氣沒接上,差點昏死過去,就這當兒,厲崇和把他的刀握在了手裏朝上一扔。


    那一聲驚天動地,大小不均的碎石紛紛墜下,不一會兒就把林默埋了個嚴嚴實實。


    陵墓頂部破出了一個大洞,林默視線裏最後的光芒是看見厲崇和逆著正在崩塌的陵墓向上一跳。


    他皺了皺鼻子,還是沒有忍住,眼淚缺堤地奔湧。他闖禍了,他自以為是,天真、愚蠢。


    他在黑暗中流淚、窒息。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爬起來拚一把還是有可能逃出這座墓穴的。可是他不願意。


    他對不起自己的父親,他有什麽資格活著?


    ……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墜入深淵之際,有什麽東西揪住了他,把他往上一提。


    身上的泥土鬆動了,一層一層被扒開。他又能唿吸了。


    他猛噴一口氣,吐出口鼻裏的泥沙,睜開眼,他看見了厲平康。


    他,和他的墨影衛。他們把林默從泥土中解救出來,但林默並不感激他。


    林默義憤填膺,他跳起來,將厲平康撲倒在地上,不住地往他臉上砸下拳頭。


    站在厲平康身後的墨影衛意欲上前阻止,被厲平康喝止了,他咬緊牙承受林默的責打。


    林默覺得自己能夠一直把厲平康打死,後者不那麽認為,要殺一個不還手的人太容易了,何必費這許多力氣?


    果然林默一輪摔打之後就筋疲力盡了,他頹然地放開了厲平康。他心裏充滿了挫敗,好像被打的那個是他自己那樣。


    “為什麽要騙我?”他無力地說道。


    話畢,他也覺得自己太可笑了,不就因為他容易上當受騙麽?


    厲平康說道:“格安,木阿勒主宰這片大陸的話,人族與妖獸族都會走向滅亡。你很了解你的父親。”


    “不!”林默咆哮起來,“他不會比你喚醒的那個怪物更糟糕。”


    “不,這是你喚醒的怪物。”


    是的,是他喚醒的,厲平康是唆擺他這麽做了,可是最終的決定權在他那裏,他毫無疑問地照辦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他應該告訴班特的。班特深諳妖獸族的修煉之道,從他出生開始,就一直是班特在指導他修煉玄力,班特肯定知道一個施以妖法吸食了人類精魂的人族要怎麽幻化為妖。


    他居然還為自己瞞住了班特,沒引起他的懷疑而沾沾自喜。他狠狠地抽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班特說得對,人類不值得信任。那些看著在妖獸手裏如螻蟻般的弱小人類,何以與妖獸族平分天下?不就因為他們奸詐、無恥嗎?


    厲平康看著他深陷自責、怨恨的泥潭,說道:“格安,木阿勒已經不再是你的父親了。也許這確實很難接受,可是你得明白,你已經沒有選擇。


    “你的狼血刃,是喂以木阿勒的血精淬而成的,妖王還沒徹底成型,他還缺失這刀刃之血,他會去找你的父親。而你,是這把刀的主人,將決定這塊大陸上誰才是真正的霸主,決定人族與妖獸族的未來。”


    一個墨影衛上前一步,將林默的刀遞還給他。


    林默沒有接刀,他看著在月色下越發淩厲的刀鋒閃著蒼白的寒光,心中茫然。


    他不知道這把大刀有這樣的來曆,他甚至不知道這刀原來還有那麽個名字。他好像直到現在才看清楚了這把刀的樣子,它的不凡自平凡的外觀中暗暗湧現。


    他真想什麽都不管扭頭離去,然而哪怕他什麽都不做,也相當於做出了決定——假如厲平康這一次說的是真話。


    妖王會去找他的父親決一死戰,吸食了木阿勒的精魂,妖王才真正成為妖王,此後所向披靡,再無敵手。


    笑話,難道他會袖手旁觀,看著父親戰敗嗎?


    他再無能,他也會以生命為代價彌補自己的過錯。


    念及此,林默重新振作起來,他搶過狼血刃,從地上跳起來跨上被墨影衛執著韁繩的一匹馬,一夾馬腹,馬仰頭長嘶,墨影衛們紛紛後退讓出了一條路,林默沿著那條路衝上了來路。


    可能來不及了。


    他邊跑邊哭。


    他忘記了這場由妖獸之間鋪開至人妖之間的戰爭本來就是他的父親發動的,忘記了戰火染紅的土地,忘記了父親眼底的瘋狂,此時此刻,他隻是知道他是他的父親。


    他從未試過如此想念父親。這是一場足足延續了一千年的思念——以及愧疚,常常在午夜夢迴時折磨著他。


    縱有千般過錯,殺了他的父親,另捧一個怪物上台就能解決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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