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大師聲音時而平緩溫沉,時而燥急如雷,要不是聲音皆同出一個方向,慶空一定會以為房中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過來吧,慶空。”老和尚催促著,“來到我的身邊。”


    聞言慶空向前摸索著,縱是視力大不如前,朦朧不清,屏風這樣的大件他還是能夠找到的。


    等他饒過屏風,隻見床上坐著一模模糊糊的人影,看輪廓似在打坐。慶空料想那一定是無憂主持,徑直走過去,跪在無憂腳下的床邊,輕聲道:“住持,您怎麽了?是哪不舒服嗎?可要慶空叫師兄們來?”


    慶空這話問得小心翼翼,雖看不清無憂大師的麵孔,可跪在旁邊的慶空分明能感受到無憂周身散發出來的奇怪氣焰。


    慶空若能看見,一定會吃驚於無憂大師的滿頭大汗。


    隻見無憂睜開眼,顧不得擦汗而是上下打量著慶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是最後一道縛心魔關,叫來的人越多,想要突破的阻礙就越大。”


    最後的縛心魔關?黑布下的雙眼猛然放大,慶空緊張道:“住持,你,你要······”


    無憂大師點點頭,道:“今日過後,世上再無無憂。”


    “撲通!”一聲,慶空伏地不起,眼淚淅淅瀝瀝,滴落在地板上,慶空不敢發出哭聲,唯恐影響到主持打坐。無憂主持一生行善,東帝寺內的弟子多半是他下山撿迴來的,要是他們知道了主持即將圓寂的消息,寺裏隻怕馬上就會哭聲一片。


    隻是慶空怎麽也沒想到,在這種緊要關頭,無憂大師竟然隻召見了他一個人,甚至還和他聊了起來寺外閑事:“慶空,聽過岐黃山下即將召開武林大會的消息嗎?”


    “聽師兄們說了一些,新盟主將帶領群俠,擊潰滅境妖人。”慶空自進到東帝寺,入了空門,心中所想便隻有贖罪二字,所以對於寺外麵的事情他總是刻意迴避,那些山下零散的消息,慶空更是從不當真。


    “你去過滅境嗎?”無憂大師又問。


    “迴主持的話,沒有。”


    “我去過······”聲音聽著有些疲憊,遙遠:“十幾年前的武林大會,當年我和一群師兄弟,跟著武林盟主,進入了那片吃人的森林······”


    不用想也知道,無憂所說的那片森林便是魔殤滅境的心髒——玫達奇森林。


    慶空明了道:“原來如此,住持這是懷念起從前參加武林大會的日子了麽?”


    可無憂卻道:“非也,如果可以,我寧可從沒下山過。”


    無憂的聲音有些落寞,對慶空道:“當年,他們都說魔殤滅境裏住著一群窮兇惡徒,我們信了,在那裏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蠢啊!什麽滅境妖人?不過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偽君子覬覦著不屬於他們的東西罷了!枉我師兄弟為了這起子小人,全部身埋黃沙,而他們呢?轉身便在滅境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可恥!可恨啊······”


    慶空驚呆了,萬萬沒想到當年的武林大會竟然如此不堪,更想不到無憂主持平日裏那麽德高望重,天明地清的一個人物竟然也有著如此厭憎深恨!可轉念一想他就明白,或許這便是無憂大師的心魔吧。


    無憂大喝一聲,臉上再度浮起一陣痛苦扭曲之色,很快,他又悲苦一笑道:“慶空,你知這世上最大的惡是什麽嗎?不是為**驅使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也不是人雲亦雲,蠢鈍如豬;而是明知大錯鑄成,卻將錯就錯,不敢矯正,唯恐被天下人指摘!”


    說到這裏,無憂早已老淚縱橫,愧疚,後悔布滿了他垂老的麵孔。


    慶空聽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老和尚口中那名最大的惡便是在說自己,現在想想,隻怕他剛進門那會兒,無憂住持的那句“心瞎”也不是在說他。


    慶空隻好安慰道:“住持,此事非人所願,再說您不也是為了東帝寺的名聲才選擇了沉默嗎?慶空覺得,舉辦武林大會的那人才是罪魁禍首。”


    “若非我包藏私心,隱瞞真相,又怎麽會曆史重演?”無憂看著慶空喃喃道:“一樣的借口,一樣的手段!慶空,你可千萬不能像我當年一樣,做下錯誤的選擇!”


    “住持,您在說什麽?”慶空再一次傻了,道:“我這樣的微末小卒如何能夠製止武林大會?”


    “傻孩子,你以為住持為什麽會把你叫來?”說到這裏,無憂已經平複了心緒,嘴角輕輕勾著一縷清風:“我走以後,東帝寺就交給你了。”


    “什麽?”慶空驚得抬起了頭,對著無憂的麵龐驚慌失措道:


    “你沒聽錯,我走以後,你就是東帝寺的新住持。”


    “住持!我怎麽能接管您的位置呢?這絕對不行!”


    “為何不行?你不辭辛苦,日日為門口那塊匾額掃雪除霜,可知你一心為東帝寺,寺裏弟子雖多,能做到你這樣的著實不多。”


    “住持誤會了,東帝寺收留我,我心中感激,區區小事慶空尚且還不完這份恩情,怎敢逾矩······”


    非是慶空假裝清高推脫,而是他自覺資曆不夠,德不配位,住持之位怎麽也輪不到自己!還有就是慶空一心逃避,已經不想下山再和寺外麵的人打交道了。


    這兩點皆被無憂一眼看穿,他隻道:“老衲沉默了一輩子,乃至今日幾乎飲恨而終!慶空,你不明白麽?今日的我便是來日的你!去吧,下山了卻宿願,把能解的仇怨,也一並解了······”


    “住持,您早知道我的身份了?”少年大驚。


    隻見無憂拿起念珠,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道:“德王為了找你,海捕公文流便三國,所以我才叫慶明把你的眼睛蒙上。”


    再加上少年已經遁入空門,煩絲剃盡,所以韓於天等人才會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


    少年微微哽咽著,良久,跪在地上的他對著無憂大師磕了三個響頭,道:“慶空謝過住持救命之恩。”


    慶空這才明白,為何無憂大師指明了要他下山,了結一切。


    “這話早在你醒來時便說過了,不必重複。慶空,你走近些,讓我好好看看你······”床上的人周身真氣開始渙散,眼神也變得空洞起來。


    慶空連忙跪著跨上前幾步,離無憂隻有咫尺之遙。卻不想下一秒,無憂竟一掌按在他的天靈上,緊緊抓著不放!


    如海水一般洶湧的功力瞬間流入慶空的天靈,快速衝擊著他的四肢百骸,單薄文弱的身子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的他體內躥動,跳躍,直至輕飄飄不知今夕是何年······


    等慶空再度清醒時,房間裏的蠟燭已經全部熄滅!房內靜悄悄的,慶空猛得拉下眼上的布條,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眼睛竟然已經康複可視了!


    “住持!”慶空不知應該是高興還是悲傷,隻覺得突然複明,光線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猛得轉頭望向床上的人,才發現無憂已經坐化了。


    隻見這名老人雙目輕闔,麵上尤帶著一抹心滿意足的和藹笑意。看著看著,慶空的腦海裏忽然響起一句話來,似乎是在他陷入昏迷時,無憂大師留給他的。


    他說:慶空,去吧,尋找真正的解脫。


    這一次,慶空沒有再推卻,無窮無盡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流轉著。毫無疑問,無憂在最後一刻把畢生功力全部傳給了他。


    膝蓋曲下,慶空對無憂深深一拜,而後堅定地看著他已冷的麵龐,道:“住持,謝謝你點醒了我,我不會再逃避了。”


    數日後,璃冰終於迎來了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節日!


    這一天,紫麒皇城內每一個人都穿上了嶄新的衣裳,心中滿懷期盼,期盼著冰雪之神降下虹雪,賜福農作,新的一年仍舊是五穀豐登。


    隻有一處與城裏歡欣鼓舞截然不同,僻靜的房間內,氣氛冰冷而壓抑,雖說外麵天色清朦朦的,可房間裏竟連一根蠟燭都沒有點上。


    一女子身著白衣,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桌上一壺清茶愣是一點沒動過,涼得都結冰了。


    過了一會兒,天邊仍舊霧靄靄的,沒有一絲光芒。與此同時,外麵的街道卻越來越熱鬧,人聲鼎沸,熙熙攘攘伴隨著一陣整齊的馬蹄聲。


    眾人歡唿著,歌頌著,不辭辛苦,緊追不舍,直到隊伍出了城門。


    韓月曇知道,這是紫麒翱雄出發虹城雪山的隊伍以及······銀霜和那人的婚禮儀仗!


    聲音越來越近,直經過韓月曇暫住的客棧,韓月曇隻覺得外邊的聲音雖然吵雜刺耳,卻難以影響自己分毫。


    這時候,窗外突然翻進來一個矯捷的人影。


    韓月曇輕輕一瞥,是楚光流。


    這麽久了,韓月曇還是再一次見到了楚光流。


    嘴角微微一抿,韓月曇笑得比哭還難看:“你來了。”


    隻見楚光流臉色並沒有比她好看多少,仍是那副孤高又冷傲的樣子,他冷冰冰道:“看看你死了沒有。”


    “如你所見,還未。”此刻韓月曇才真正明白,什麽叫心如死水。無論來的人是楚光流還是誰,她都懶得偽裝堅強了。


    看她心中無波無瀾,麵上亦如凍結的冰湖,楚光流道:“既然還沒死,作什麽擺出這樣的死人臉?璃冰玉衡娶親,外麵街邊好多些哭哭啼啼的女子,你怎麽不去加入她們?”


    “楚光流,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韓月曇覺得楚光流不是那麽無聊的人,卻又不知他為何來此。


    隻見楚光流靠在窗邊,一直盯著外麵的情景,一邊繪聲繪色地給韓月曇描述道:“哎!璃冰玉衡過來了,你要不要看?”


    韓月曇沒理他,楚光流緊接著又道:“嘿!有人拿糖葫蘆砸他了!哦,是大黑和小白。”


    “小白怎麽可能舍得拿糖葫蘆砸人?”韓月曇反駁道。


    “千真萬確,不過是大黑搶了小白的糖葫蘆。隻可惜紫瑞狐猶這廝還沒反應過來,紫麒銀霜就一鞭子打落了。我說,你真不來看看這場好戲嗎?”


    難道大黑小白為了給我出氣,真的去鬧事了?很有可能!韓月曇心中暗道,一下子竟忘了大黑小白早就照她的吩咐,迴滅境帶來泠泠獸。


    她猛地撲到窗前,殊不知自己枯坐了一晚上,雙腿又酸又麻,險些從窗口處摔下去!


    等她往窗外一看,才發現一切都是楚光流編排的,紫麒翱雄的隊伍早就走到前麵去了,哪裏還有他們的影子?


    韓月曇惘然失笑,才剛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水,卻仍是不甘心地在人堆裏尋找那抹熟悉的紫衣······


    “你笑吧。”韓月曇頹然靠在窗邊,不知是無力還是羞愧難當,眼眶裏閃動著盈盈波光。心有多痛,也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是挺好笑的。大紅大綠,璃冰的婚服可真夠醜的······”楚光流若無其事,又道:“我沒騙你,剛剛我確實是跟著他們過來的。大黑和小白為了給你出氣,也的確拿地上的石頭砸了他們。紫瑞狐猶沒有迴手,倒是紫麒銀霜出了幾鞭,把石子給打落了。”


    韓月曇能夠想象得到,紫麒銀霜是如何護著紫瑞狐猶的。眼前再度浮起那夜在降綺宮兩人你儂我儂的一幕。


    指甲深深陷入窗戶的木框中,韓月曇忍痛問道:“大黑小白迴來了?”


    “是。泠泠獸,他們藏在虹城附近的山頭,隻要你一個信號,他們會立刻去接應。”


    “知道了。”韓月曇想了想,最終還是問道:“他們······沒有刁難大黑小白嗎?”


    “就是紫麒銀霜不想放過,你覺得,紫麒翱雄會任由他們欺負你的人嗎?”楚光流又開始了陰陽怪氣。


    “我和紫麒翱雄隻是朋友。”韓月曇鄭重解釋道。


    看她一副無比認真的模樣,楚光流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真不了解男人,他生氣道:“哪個男人看朋友的眼光像紫麒翱雄那樣?朋友?韓月曇,你是真的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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