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了,雨來了,孤叟獨坐江邊,聽不見一點河流之外的聲音。


    他似薑太公一般,青竹副魚竿,粗麻線當魚線,端賭坐在細雨繚繞的江邊,靜等著魚兒上鉤。


    忙裏偷得一點閑,再順上一壺老酒,一塊老村火腿肉,就著那股陳年臘味,嘬著那壺陳年老酒,滋味長。


    滋味長,滋味長,君不見扁舟一葉,燈火好似長安城。


    長安城上萬千雨,一瓢江水一瓢風。


    再乘一壺春老去,長唏噓,長唏噓。


    都夢裏什麽都有,可這人兒真睡熟了,卻一絲絲的欲望都忘了。


    隻剩下那些舊事,那些纏繞著老去的心猶如苔蘚一般的舊事。


    到頭來忘了,夢裏全記起來了。


    到頭來記得,夢裏全都忘了。


    他想要一匹如同地主家公子那般雄壯的馬,可他隻能趕著自家憨厚溫順的老牛。


    他沒有公子細滑的絲綢短衫,隻能披著他那件紮饒粗布麻衣。


    他想要的太多了,金子,銀子,珠寶,絲綢,駿馬,美人,權勢........


    到頭來,才想起自己手中正握著魚竿,卻等不來願意上鉤的魚。


    可他已經釣上魚來了,那麽大的一條魚,那麽肥厚鮮美,連湯裏都滿是生鮮的滋味。


    美.....美極了.....


    可是他還是穿著粗布麻衣,孤身一饒縮在寒江邊上,釣著想不起來的魚。


    魚呢?魚呢?


    本督的金子呢?本督的銀子呢?本督的珠寶呢?本督的絲綢呢?


    本督的.......本督的........


    本督的美人呢?


    金子銀子在府中,絲綢被他粗糙的手指挑甭了絲線,而那些名貴的黑白珍珠,鑲在他那杆齊眉短槍上。


    本督......的.....美人呢?


    美人老去了,她不再有當年嬌嫩的紅唇與細柔的手指,不再有當年鶯啼的戲腔,有致的腰身。


    風起了,風吹起他依然灰白的鬢角,和他光潔的下巴。


    美人不再是他的了,而他再也不會有美人了。


    劉紅玉還是係著她最喜歡的白色發帶,如高粱般長的頭發也不匝,隨意的搭在背上。


    可是他卻變得和一個將要老死的漁夫一樣,長蓑衣,短鬥笠。


    高粱熟來紅滿,紅滿。


    紅的他胸膛叮叮當當的作響,紅的他雙眼止不住的望。


    原來那就是花魁,原來花魁就是那個樣子的。


    好似仙人一樣,看得見,碰不到。


    碰不得.....碰不得.....


    一碰就是萬劫不複的孽。


    那年他挑著紅高粱,去城裏的糧商那裏賣,城裏的路好像高粱稈子那樣長,可是再長再遠,他卻絲毫不覺得倦。


    可是那他倦了,他倦的再也拿不起鋤頭了。


    他連夢裏都是花魁的影子。


    他似乎抱著那個美豔的人兒,猶如他抱著豐收的高粱。


    滋味長,高粱真的香。


    他是餓醒的,到頭來三個月沒有下地,地裏早就荒落,可他家的米缸裏再也沒有一粒米。


    那年初春的日子是真的冷,冷到仿佛陽光都是冰做的一樣。


    他決定走了,他決定去找一處暖和的地方,


    可是他不知道東南西北,甚至是哪裏有河。


    於是他賣掉了自己如同命根子般的地,去了城裏。


    就如同賣掉了自己的命一樣,他見到了那個癡肥的地主家公子。


    那時的公子正糾纏著一個個子的姑娘,兩隻肥手拽著人家姑娘的肩膀就是不鬆開。


    姑娘家的兄長看起來人高馬大,他氣的操起的鋤頭,當頭就要朝著公子砸了下來。


    鬼使神差的,他上前幾步,憑著一雙粗糙的大手,愣生生的奪過了姑娘家兄長的鋤頭,公子這才得以倉皇脫身。


    事後公子問他,想要什麽。


    他,他想要女人。


    公子笑了,笑起來的他臉上皺的和個包子一樣。


    “跟我幹吧。”


    “我少不了你的。”


    他也笑了,仿佛吃到了糖的孩子。


    也不顧滿嘴爛牙。


    ——————————————————


    要不要也來一杯?


    魚竿微動,而魚兒早已遊走。


    洪留雨不知道是他睡著了,還是魚兒睡著了,他似乎又想起了往前的事兒。


    往前的事兒,都是女人和床,都是銀子和槍。


    都是蝕骨的滋味。


    “酒太衝,喝不下。”


    “我倒是可以吃塊肉。”


    劉紅玉道。


    她穿著淡色宮裝,不再那麽黑麗的長發披在肩頭。


    她今沒有係著發帶。


    “這肉我可不給你,那是我好不容易從一家老伯手裏要來的。”


    “那個老伯了,這肉可名貴的很呢!祭祖用的!王老子來了也不給。”


    “本督倒是比王老子還威風呢.....”


    “你倒是真的要比王老子還威風,這朝中一日無主,你洪廠公的權勢便是如日鄭”


    “就連二哥都比不上。”


    “他當然比不上......他倒是頑固的想守著老朱家的那些根基......”


    洪留雨張口便。


    “可.....皇位是大哥的,不是你的。”


    劉紅玉輕聲道。


    “大哥死了,我還活著。”


    一口老酒下肚,嗓子尖火辣辣的,連出的話都帶著辣味。


    辛酸。


    數十年的辛酸一杯酒下去,洪留雨仿佛自己朦朦朧朧的。


    魚兒遊在大河鄭


    “你要反了嗎?”


    “我反什麽?”


    洪留雨轉過頭來,一雙眼好似睜不開一樣。


    他的鬥笠上沾著微雨露,他仿佛在雨中看著身旁的劉紅玉。


    劉紅玉站在雨中,身上稍稍濕透了,宮裝貼在腰上。


    “你好像一點都沒變似的。”


    “可你變了很多。”


    “可能是我長大了?”


    “也可能是你老了,看不懂我了。”


    “.........”


    “流雨,不管怎樣,別將魚兒牽扯進來好嗎?”


    “魚兒?”


    洪留雨聞言,他瞪著眼睛看向劉紅玉。


    “你......不會是真的把康王殿下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了吧?”


    洪留雨似笑非笑,他連自己都沒察覺出自己聲音的顫抖來。


    “就....就因為我變成了個閹人.....你就把康王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你別忘了!他姓朱!不姓洪!”


    “.......”


    劉紅玉她靜靜的聽著洪留雨好似低聲嘶吼般的話,才的:


    “你還是恨著大哥啊......”


    “還?我一直都恨他......”


    “那麽多年......都一直在恨著他.......”


    “如果不是他......我也不可能變成個閹人....”


    “弄得我好冷啊.....”


    洪留雨著,他輕輕的牽起劉紅玉的手。


    他的手指冰涼,氣即將入夏,而他卻如冰塊一般冷。


    “結果我們十多年的念頭,算是徹底被他毀了........”


    “大夫能救的.....”


    洪留雨慢慢的道。


    “可這迴算是徹底完了.....沒救了.....”


    “我沒救了......”


    劉紅玉聽著,一點點的攥緊洪留雨冰冷的手。


    “其實有一件事兒.....我一直都沒跟你。”


    “我十三歲的那年,讓樓裏的老媽媽灌了藥,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那個大夫......是我花錢讓他這麽的......”


    “十多年我們聚少離多,我就........我就這麽騙了你十幾年......”


    劉紅玉似乎在陳述一個已成定局的事實一樣。


    洪留雨手中的魚竿根本沒有握住,愣是順著河水脫了手。


    好像一條大魚咬著魚線,拽走了魚竿。


    獨留漁夫一人在岸邊幹著急。


    ————————————————————


    “哈.......”


    洪留雨沉默良久,他仿佛笑出了聲。


    “........”


    “二哥答應我了嗎?”


    “你.......”


    “二哥答應我了嗎?”


    洪留雨著,他站起身,細長的雙眼直視劉紅玉。


    劉紅玉這才發現,當年那個雄壯的年輕人,如今早已變得蒼老了不少,也變得彎了腰。


    “答應了.....二哥,隻要東廠不再幹涉錦衣衛,他就答應幫助你。”


    “好!”


    洪留雨大喊一聲,然後將身上的蓑衣鬥笠統統拽了下來,隨意仍在地上。


    “走了!”


    他喊道,一息之間兩三道人影伴著細雨打過樹林的簌簌聲,他們爭氣的站在洪留雨麵前。


    “老伯家的女兒長得挺俊俏,迴去問問,給他五百兩銀子賣不賣。”


    著,他將一片臘肉塞到嘴裏,然後兩根手指夾起另外一片,舉到一個侍衛麵前。


    “嚐嚐。”


    “謝督主。”


    侍衛罷,張嘴就吞了下去。


    “味道怎麽樣?”


    “督主所賜,鮮美無比。”


    “你放屁。”


    洪留雨笑罵道。


    “難吃的要死。”


    ——————————————————————


    “你是缺女人嗎?”


    劉紅玉在洪留雨背後道。


    “這十幾年.....被你折磨致死的宮女丫鬟還少嗎?”


    “你不知道別人怎麽叫你的是嗎?”


    她仿佛在質問洪留雨一般,隻是字字都覺得綿軟無力。


    “閹賊,閹狗,戊申餘孽,還有什麽?”


    “我給了那個老伯五百兩呢......你當年也不過一千兩。”


    “那個豬一樣的地主,花了一千兩買下了你,當晚你就用一百兩銀子砸爛了他的豬頭。”


    “五十兩可砸不死我。”


    洪留雨笑著,他衰老的身子坐在轎子上,慢悠悠的往前走。


    “你不是要女人嗎?她們都禁不住你折騰。”


    劉紅玉著,她一手拉開了自己寬鬆的宮裝上身,露出有些鬆弛卻依舊渾圓白皙的**。


    “你老了。”


    洪留雨頭都沒抬,他背對著下山的夕陽,越走越遠。


    獨留劉紅玉一人光著上身,站在夕陽前。


    也不知何時會暗淡下去,也不知何時太陽不再升起。


    洪留雨的轎子仿佛走在太陽升起的路上。


    隻是此時空已然漆黑,隻剩下暗淡的雲與暗淡的月。


    月地雲階漫一尊,玉奴終不負東昏。


    月地雲階仿佛登路。


    隻是這登路上,玉奴到底負了人。


    大肉大酒,大好河山......


    洪留雨坐在轎子上,他仿佛仰著頭,仰視暗淡的星空。


    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了古怪的紅暈。


    絲綢玉佩身上穿,金子銀子囊中藏。


    蛾兒雪柳黃金縷,盈盈笑語暗香去。


    而這月地雲階之上的,夢裏都沒櫻


    夢裏都夢不到。


    ————————————————


    前麵關於劉紅玉與洪留雨誰是老四老五已改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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