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萬萬次,孫臏在夢中迴到了那處遺跡的拱門內,掙紮過,抗拒過,呐喊過,逃亡過……一次又一次,哭著從夢中醒來。


    莊周說他被夢魘所困,願意施法將他從無盡的噩夢中解救出來。


    孫臏拒絕了,他說:“我想要帶他迴家,哪怕是在夢中。”


    可是那無休止的夢,重複又重複,纏綿又纏綿,他差不多忘了本來的模樣。


    隻記得跨進拱門的那一刻,時間和空間都沒有了意義。


    就像置身於一隻萬花筒,他們能在一個時辰內看兩次日出,三次日落,也能在前一腳踩在沙漠中,後一腳踏進海水裏。


    可是他們依舊在往前走,哪怕越往前時空越是錯『亂』和分裂。


    最後他們到達了時空線最為密集的一個點,那裏站著一個人。


    一個頭發和絡腮胡一樣花白的男人,粗糙的臉皮上交錯著新舊疤痕,寫滿了故事和滄桑。


    而在男人那雙獵鷹般銳利的眼睛中孫臏看到了熟悉的光。


    “可是龐涓龐少將?”


    他也不太確定了,幾乎快五十年不見,那個雄偉得像座小山的年輕少將即便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脊梁仍舊沒經受住歲月的摧殘——他老了。


    男人平靜地說:“龐涓?從我離開稷下那一刻起就沒再用過了,我叫龐洪。”


    “原來是獵人協會的龐洪龐會長,久仰大名。”雖這麽說,田忌的語氣卻無半點恭敬之意,“龐會長寫信邀我等到此,意欲何為?”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龐洪似乎在問牛答馬,“幾十年來我一直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整個大陸都被我跑遍了,無時無刻不在路上。我忘掉了‘涓’這個名,連同那些看似輝煌的少年時期……”


    “可是,我忘不了你。”這個滄桑的老男人看著孫臏的眼睛如是說,“忘不了,就殺掉好了,在我死之前。”


    龐涓,這位昔日的天才將領,國破家亡之後來到了稷下尋找讓他吃過幾次苦頭的那位天才兵法家孫伯靈。


    為躲避秦國的追兵,隻身一人千裏走單騎,一路風餐『露』宿。


    到了稷下的時候,已身無分文的他幾乎衣不蔽體,捉襟見肘,狼狽不堪的同時餓得饑腸轆轆,見村頭飯館裏酒菜飄香就進去點了兩個小炒,五個肉餅和一壺酒。


    老板倒沒有因他衣衫襤褸當做叫花子給趕出去,依舊上了菜,他一通狼吞虎咽之後才恢複了幾分理智。


    哪裏還有錢結賬?


    “店家,可否先賒著……”


    他弱弱地說了這麽一句,要是臉上的泥垢,定能看見他鬧了個大紅臉。


    他龐涓此生都沒有這般難堪過!


    店家為難道:“客觀,咱這都是小本買賣,為學生們提個方便,賺不了什麽錢,向來不興賒賬。”


    龐涓咬緊牙關,正不知如何收場時一個清甜的聲音『插』了進來:“庖成,我先替他付著吧。”


    說著就向桌上放了一吊錢,龐涓瞧著那隻細白的小手,覺得煞是好看。


    “哎喲,整個稷下學子中,就你心好!”


    店家樂滋滋地收了錢。


    龐涓這才抬頭覷了一眼,就一眼就怔住了,他覺得自己定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派來了小仙女替他解圍。


    “多謝!”半天他憋出這麽兩個字來。


    小仙女搖搖頭說:“舉手之勞,不必掛齒。”


    語畢,小仙女拱手告辭,龐涓趕緊跟了出去卻已不見人影。


    龐涓到池塘邊洗了把臉,將『亂』糟糟的頭發理順而後詢問路人找到了學院管事的宰予先生。


    龐涓風光的那些年曾與宰予先生有過一麵之緣,他立馬認出了這位隕落的少將,做主收留在了稷下。


    那時的稷下學子不過三十來人,宰予帶著龐涓進了學堂,他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仙女。


    激動欣喜萬分之際,宰予說道:“伯靈,你帶著新來的師弟熟悉熟悉環境。”


    伯靈?


    孫伯靈?


    在哪兒?


    龐涓警醒了過來,就看見那小仙女慢慢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邊,甜甜地笑道:“師弟,走吧,我先帶你去看看學舍,安排住宿。”


    這時的龐涓已在宰予家沐浴更衣,換上了稷下學子統一發放的服飾,孫臏沒有認出他就是飯館那位落難之人。


    可是龐涓此刻腦海裏卻炸開了鍋,那剛萌生出的情竇已然被扭曲成恨意!


    他視為宿敵之人竟然是這麽一個……這麽一個……無法言說之人!


    又想到這人見了他最為狼狽的時刻,心裏更是憤恨不已。


    漸漸地,龐涓在同窗間儼然成了“大哥”,他處處針對孫臏,捉弄、挖苦、嘲諷,使之被孤立,搬出學舍。


    似乎隻有這樣才會讓他心裏好受幾分。


    可事實上,他心裏深處卻並不好受,每次看見孫臏委屈地落淚,他就不會不禁地生出一絲“憐惜”。


    而一旦龐涓自己察覺到了這絲情愫便立否定,變本加厲地欺負他。


    後來,田忌來了。


    那個俊俏得像貴『婦』養的男寵的人做了一切龐涓有那麽一個時刻想對孫臏做的事——抱他,安慰他,替他擦淚,吃他做的飯菜……


    那個被他打壓得抑鬱的“孤兒”就這樣被田忌帶了出來,臉上多了笑容——那笑容也曾為龐涓綻放過,傍晚時分,那個小小的飯館裏。


    後來,他跟田忌賽馬,跟他肉搏,輸得十分狼狽。


    看著“如膠似漆”的兩人,田忌選擇了離開,他以為隻要看不見就不會痛苦。


    那種難以言說的痛,摻雜了太多太多,畸戀、嫉妒、不甘、憤恨、愚妄……


    從稷下中途退學後,他輾轉於塵世間,一度顛沛流離,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為了生計他做過很多事情——當然他有自己的原則,這就區別與那些亡命天涯的傭兵。


    他去人間極險之地奪取世間罕見之物,可能是燕然之地冰山上的一朵雪蓮,可能是雲夢之澤森林精靈的一對薄翼,可能是長城之外魔種的一顆魔晶,也可能是起源之地古遺跡的一塊碎片。


    “喂,哥們兒,怎麽稱唿?”後來跟著他一起的人問道。


    他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好幾口,吞吐著雲霧。


    “龐洪,洪大的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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