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欣姍姍來遲。


    她跟常再、劉媛等人簡單打了個招唿,根本沒去見王大王,就匆匆去翻找行李。


    她找來筆墨,在一張小紙上寫下了,“方家有秘藥,能在須臾間使功力倍漲,切不可應戰”幾個字,然後匆匆忙忙地塞在了自己的衣服裏麵。


    然後,等夜幕逐漸降臨,她換上了一身黑衣。在各家各戶忙著張燈結彩的時候,她戴上罩紗鬥笠,離開了院子,乘著夜色向著久恩堂奔去。


    她很熟悉這條路,她很清楚自己要去什麽地方。


    久恩堂的大門外,寇欣遠遠地看著那兩個火紅的燈籠映照下,久恩堂的招牌分外明亮。那三個鎏金大字依舊沒有褪色,掩映著很多迴憶。


    可惜,這次不能走正門。


    她施展輕功,艱難地爬上了牆頭。


    她的武功並不好,內功和輕功都僅僅是蘇琴傳授的蘇家武學的第一重,所以翻上高高的院牆對她來說很有一些難度。


    但是沒關係,她清楚這個院子的每一處角落,知道從哪個地方上去,再到哪個地方跳下來,然後從哪裏能過繞開守衛的下人。


    她的動作熟練又高明,仿佛她已經是一個在這裏溜進溜出上百次的慣犯。


    三步並作兩步,她進入了後花園。她看到了院中斷樹的木樁,在旁邊稍稍駐足。然後,她熟練的按了一下書房的下窗欞,輕而易舉地推開了書房的窗戶,跳入了書房之中。


    找到屋子正西的那個書桌,她伏在案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然後她趕緊掏出懷中的書信,平鋪展開,放在了桌子上。為了防止信紙被風吹走,她頭也沒迴,從後麵書架第二排右邊拿了一個硯台,壓在了信紙上。


    就在她想要轉身離開書房的時候,周圍的燈台突然亮了,院中也馬上有一群打著燈籠的下人跑了過來,將書房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


    被發現了了!寇欣心中一慌。然後,她見到了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久恩堂的堂主!


    老堂主還是一身員外打扮,手上拿著兩個核桃在把玩。他震聲說,“姓方的!我早就考慮過你還有可能再來偷竊,這書房周圍日夜都有人盯著,你居然還敢來!”


    寇欣心中大喊,你認錯人了!但是此刻瓜田李下,她卻百口莫辯。


    見那賊人不迴答嗎,寇堂主將手中兩個核桃擲出,筆直地向賊人扔去。


    寇欣連忙閃躲,但還是被核桃掛住了她的麵紗,將麵紗與鬥笠一同帶著飛了出去。鬥笠飛走,寇欣頭發上的紮繩也被掛走,一頭秀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寇占義冷哼了一聲,“沒想到還是個女賊。”


    但是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他嘴角蠕動,咽喉哽咽刺痛,兩行老淚如濁水一般從臉上滾落。他用近乎啞掉的聲音喊出了那個他思念了日日夜夜的名字:


    “憐兒!”


    寇欣也已無法忍耐。寇占義的老淚讓她也已泣不成聲。


    “父親……”


    ……


    五年前的夜裏。


    也是在這間書房。


    小名還被喚做憐兒的寇欣偷偷打著燈來到了這裏。


    這個尚且稚氣未脫的女孩悄悄打開了密碼箱,從裏麵拿出了一本水滸傳,然後又從書架上找到了一本賬本,一起放在書桌上展開。


    她拿起了筆墨,接著昏暗的燈光開始抄寫。


    四天前,方至成告訴她,要帶她去私奔,拋棄一切、浪跡天涯。


    她並不願意舍棄年事漸高的父親,但是這是她抓住幸福的唯一機會了。


    至成哥哥要我把寇家的內功帶給他……我不能讓她失望……


    就這樣,她不斷地寫,不斷地寫,可淚水卻不爭氣地滴在了紙上,把還沒幹涸的墨跡再次暈開。


    她不明白。


    她本以為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兩個男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至成哥哥。她本以為自己是最幸福的,可是為什麽,這兩個男人就為了這麽一本內功,居然就能絲毫不考慮她的處境和心情,揚言勢不兩立、你死我活。


    她甚至開始懷疑,懷疑自己這一生受到的愛與關懷都是假的。她懷疑無論是父親,還是至成哥哥,是否在他們心中,自己的位置還不如那一本武功秘籍。


    想到這裏,她的心中就仿佛多了一把名為不安的尖刀,在隨著心髒的跳動不斷切割她的血脈。


    她不敢想,也不願想,但是那個她害怕的事情卻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我對於他們來說,真的沒有一本武林秘笈重要的話。那我算什麽?父親對我的關心算什麽?至成哥哥對我的那些情話又算什麽?


    這種不安越來越強烈。它推動著憐兒做了一個固執的決定,一個豪賭。


    她決定不再抄寫這本秘籍。


    她要隻身一人去找她的至成哥哥,什麽都不帶。


    她要賭她的至成哥哥,要的是她的人,而不是那本秘籍。


    ……


    當她來到會麵地點的時候,方至成已經在那裏等待多時了。


    她張開雙臂贏了上去,而她的至成哥哥也迎過來,緊緊的抱住了她。


    但是下一秒,他的話就讓她跌入了冰窖。


    “秘籍帶來了麽?”


    她推開方至成,眼睛直直地看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我沒帶。我隻帶了我這個人。”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方至成臉上展現出了強烈的慌亂,然後慌亂轉化成了憤怒。他抓住憐兒的肩膀,用力搖晃著憐兒。肩膀地刺痛傳來,讓憐兒變得清醒。


    方至成對著憐兒大聲的吼了出來:“沒帶上秘笈你來這裏幹什麽!”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步步後退,眼淚湧出眼眶。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方至成,她甚至懷疑眼前的這個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至成哥哥。


    方至成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趕緊收拾情緒,上前抓住憐兒的手,開導她,“憐兒,你現在還有機會,趕快迴到你家,把那本秘籍偷出來……”


    憐兒不斷地搖頭。事到如今,真的沒有什麽好騙自己的了。


    就在方至成還在抓住最後一線希望的時候,在他身邊的樹叢中突然走出一個人。


    方鵬。


    方至成迴頭,看到自己的父親,瞬間麵色鐵青。


    那個曾經對憐兒非常親切的方伯伯,此刻麵容冷峻如同冰封。他緩緩開口,以父親的威嚴震懾著方至成:“至成,你翅膀長硬了?這是背著我搞什麽呢?”


    方至成著急辯解,“父親!這是憐兒,憐兒她答應我要把寇家的武功秘籍帶來的,請父親相信我……”


    方鵬不置可否,臉上充滿了戲謔,“那麽,她帶來了麽?”


    方至成還在爭取,“父親,我會讓憐兒迴去,她一定能把我們要的東西帶迴來……”


    “方至成!”方鵬突然震怒,“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的私心!你真的以為,我會讓你娶寇家的閨女麽?”


    方至成被喝住了。在父親的斥責中,他仿佛又迴到了當年被父親體罰時那個畏畏縮縮的樣子。


    但方至成還沒死心。他換上了另一副麵孔,一個跟父親一樣陰冷的麵容,然後對方鵬說,“我們應該把憐兒帶迴去,威脅寇占義用秘笈交換。”


    “兒啊,你還要執迷不悟麽?”方鵬眉頭一皺,“你還看不出來,對寇占義來說,家傳武學和女兒,哪個更重要麽?那隻會讓寇占義得到借口,找我們懷恩堂更多麻煩。為父強行突破第八重內功,已經傷了內息,你叫我們如何抵擋?走吧,把你們兩人這些事情,當做一場噩夢吧。”


    “起碼,起碼讓我把憐兒送迴去!”方至成還在最後爭取。


    “我不殺她已是憐憫!”方鵬轉向憐兒,“寇家閨女,我兒子從此和你一刀兩斷,你們兩人從此再也不要見麵。你就將這一切都當做夢幻泡影,不要再同他人提起,以免壞了你黃花大閨女的清譽。”


    說罷,方鵬轉身離開。


    方至成看到方鵬離開,猶豫了一下,也隨即跟了上去。


    他一步三迴望,一如當年十二歲時,跟著父親離開久恩堂,同憐兒惜別的景象。


    但是這次,他沒有迴來抱住憐兒,也沒有保證自己還會迴來找她。


    隻留下憐兒還站在原地,淚雨滂沱。


    憐兒賭輸了。她輸得一敗塗地。她輸得一無所有。


    她哭了很久很久。終於她意識到,自己不能一直在這裏哭,她得迴家去。


    她得向父親承認,承認是她錯了。


    但是晚了。兵荒馬亂的年月,給每個人留的生存機會都不多。


    就在憐兒摸索著迴家的路時,她遇到了一夥馬匪。那就是跟著反賊楊虎跑遍中原,到處燒殺搶掠,然後正準備要打道迴河南的張麻子……


    她被抓去了河南,受盡了屈辱,幾次欲尋短見而不得。


    直到五年後王大王把她救了出來,給她住所,教她武功,鼓勵她重新振作。


    在那個叫半山居的地方,王大王叫她們都給自己取個大名,可以是全新的。


    她不想再叫憐兒,她不讓再讓別人可憐。


    她想過嶄新的的生活,快樂的生活。


    所以她給自己取名,叫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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