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念如同來星城那日,著軍裝騎了高頭大馬放下前塵過往,依舊一往如前奔赴軍營清兵點將。


    外有猛虎窺伺,內有民困難解,江南念對時局洞若觀火,明白擺在自己麵前的,從來隻有一個選擇。


    “此去,再難迴故土。後日大軍開拔,有親人家眷者給你們一日告別。”


    她隻簡潔地講了一句話,便立刻下台安排各種事宜。


    被她留在府邸的人,聽了張海杏那些話語則苦笑不已。


    張海杏抹了一把不知何時流出來的淚意,將幼小的女兒親了又親,抱了又抱。


    又依依不舍的整理了嬰兒的衣衫,她鄭重走至關係還算不錯的解九麵前。


    又從脖頸間緩緩取下一枚小巧的玉墜,那玉墜款式罕見,且看起來是個舊物。


    張海杏溫柔的放至那小人手中,“九爺,今我臨行前托孤。若是我沒有迴來,等日後我哥哥前來。讓他帶著我的小太陽迴家,告訴張海客。小時候他照顧我,我的女兒還是需要他親手照顧。”


    說著,躬身一拜。


    張海杏迴身看了一眼呆滯的張九日,為他整理了一下衣領。


    夫妻四目相對,空氣有片刻的凝滯。


    她道:“姐姐早就知道你是小族長派過來的人,你每次轉信迴去。我們都知,我不問不代表我不在意。”


    以姐姐那種你犯我一尺、我必還你一丈的狠性子,忍下張九日在身邊這麽些年也是看在小族長和她的麵子上。


    說著,張海杏忍不住想哭,“小時候的我們多好啊,姐姐和哥哥們在一起多麽開心,我是她們口中的小杏子。夫妻一場,小太陽我不能給你。你迴東北張家,迴到小族長身邊去吧。”


    她知道,張九日心裏其實也放不下東北張家的小族長。


    曾經,那個對她很好的小官哥哥。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她不怨恨任何人。


    “姐姐,說得對。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能強求。就當我們夫妻緣分盡了,我要去追隨我的路了。”


    猶如一桶冰水自頭頂澆下,張九日打了個冷戰,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妻子。


    他身形一僵,手背暴出青筋,不可置信怒問:“張海杏,你不要我,不要我們的女兒了嗎?”


    他抓著張海杏的手掌下意識收緊,恐懼代替惱怒。


    聽到自己的妻子一點都沒與自己商議,就無情地將幾個月大的女兒送人照顧,張九日額角青筋暴跳,尤不甘心,做起困獸之鬥。


    “張星月就那麽好,值得你拋夫棄女?”


    張海杏微微仰頭,似是迴憶著遺忘的往事,“張九日,你不懂?”


    何況,其實她都不懂張星月有什麽蠱惑人心的力量。


    可她就是放不下,她想去追自己的太陽。


    她撫開他的手指,“你的太陽是小族長,我的太陽是姐姐。”


    不等張九日再言,她翻身上馬的動作一氣嗬成,十分颯爽。


    她低頭笑言:“也許我不是一個好妹妹,也不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可我隻是我自己,我是隻想做自己的張海杏。”


    “我亦是上陣殺敵的張副官,到最後我還是寧做我。”


    眾人看著那個飛身上馬威風凜凜的張海杏,明媚如初,一如來時那般張揚打馬而去。


    “張海杏,你這個拋夫棄子的混蛋…”


    張九日咬了咬牙大罵道,拔腿追了幾步,又迴身一頭紮進屋裏。


    解九抱著懷裏的小人,心裏又無奈又好笑,歎道:“張家女一脈相承的桀驁不馴…”


    這張家小人有父有母,卻給我一個除了有點錢財卻什麽都沒有的人撫養。


    “這都是什麽事兒?”解九搖搖頭,忙把小人交給奶媽。


    “好好照看小姐,一切如舊。”


    “是,九爺。”


    這張府的下人從不多話,亂世中有口飯吃就已經很知足了。


    再說,這府上的大人和副官都是女子之身,卻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就算是拚了這條爛命,她也要照顧好小姐。


    想著自己那死在逃亡路上的孩子,奶媽抱著張家的小人迴房喂奶。


    解九抬頭望天歎氣,拉了一把目光呆滯,腳下虛浮,像丟了魂一般的齊鐵嘴,一起走了。


    陳皮撇下他們,失魂落魄地隨著二月紅出門離開了。


    往常熱鬧的院子,安靜了下來。


    張海杏迴了軍營,也不說話,依舊如同往日那樣照常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


    刀客亦是一樣,給底下人放發了最後一筆錢財。


    他道:“願意隨大人走,還是照舊。”


    “不願走的,各自隨心。”


    刀客從來都不是話多之人,他也知這次不同以往。


    十有八九,沒命迴。


    人生在世,貪生怕死人也情有可原。


    刀客團的人拿了錢財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有人笑道:“這次頭兒好大方,我去給相好買支發簪了。”


    有人道:“有這些錢,我去打幾壺好酒嚐嚐。”


    還有悍實的小夥兒說:“我給俺媽買點糧食備著…”


    刀客沉默的看著他們一群人笑罵唿喝,短暫脫離重重枷鎖規訓成的統一模子,或是落拓不羈,或是活潑跳脫,他臉上一點笑容漸漸變淡,眸中浮現出難以言喻的悲傷。


    迴了自己的房間捧出那壇紅豆杉釀的酒水。


    那年張海杏新婚,他喝贏了眾人。


    得了娘子一夜,翌日去山中挖出了這壇紅豆杉釀的酒水。


    可惜,那時她癸水來臨,腹痛不止。


    刀客想著,再等等,讓我多陪陪她吧。


    他迴身對她道:“娘子,同飲一杯。”


    “可。”江南念淡淡一笑。


    倆人相處,從來都沒有多餘的話。


    她不言他亦不問,他隻是默默坐在她身側看著她。


    大軍開拔那日,感恩戴德的百姓們蜂擁到軍營前頭,兩邊擠滿了送行的人。


    有人捧了酒水,高聲道:“大人,大軍開拔,我等軍前獻酒定勝糕。願諸位凱旋歸來,再飲慶功酒。”


    江南念於軍前拿起一盞酒,高聲道:“敬家園,敬華夏,敬諸君。生亦何歡,死亦何俱。”


    所有人共同舉起碗一飲而盡,連飲三次,江南念一把將碗摔碎。


    “出發。”


    眾人摔盞,儀式結束,全體人員集體出發,奔赴戰場。


    “碎碎平安,願大人和我的牙子們平安歸家…”


    路兩邊哭喊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二月紅與路邊的戲台上唱起了送行曲,江南念騎馬行過沒有迴頭。


    路邊齊恆解九站至陳皮身側,遙遙相望她亦不曾言語。


    陳皮渾身繃緊,白牙暗咬,泄露幾分煞氣:“張星月,你收了我全部家當。別妄想扔下我,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去你媽的,老娘還不想死。張家人,是那麽容易死的。”張海杏下馬抱著解九帶過來的小人,又親香幾下迴頭怒罵道。


    陳皮忍了又忍,才壓下心裏的怒氣。


    江南念淡淡看他,淡漠道:“你要跟就跟,若是不聽軍令。張海杏,給我扒了他的褲子打屁股。”


    “得令,咱家小姐夫我絕對是照打不誤。”


    “張海杏,你這個拋夫棄子的臭丫頭…”背著行囊的張九日沒好氣罵道。


    張海杏家鄉話都逼出來了,“你咋來了?”


    “族長有命,我豈敢不從。命令沒有完成,我才不要迴本家。”張九日騎著馬行至她身側。


    那日,他先是留了信件給暗處的張家人。


    這年月,他和族長那邊早就斷了聯係。


    他又給張海客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聽了一頓好罵。


    接著安排嬰兒的事情,差點沒趕上大軍。


    張九日委屈的道:“小杏子,我被大舅哥罵了好久。”


    “活該,我哥很少罵人。”張海杏眼裏含了笑意,嘴上卻不服氣道。


    想到張海客的好脾氣,江南念勾了下嘴角。


    不靠譜的妹妹,不靠譜的妹婿,真是難為他了。


    見江南念依舊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張祈山心裏有些發苦,催馬上前道:“夫人,此去保重。“


    千言萬語都有口難言,隻化為這麽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江南念“嗯,星城交給你了。”


    張祈山點點頭,亦不再言。


    解九抬眸看她,摩挲著往日她送的香包,裏頭裝了不少安神助眠的藥材,虧得有這個,他近來的睡眠好了許多。


    他上前溫聲道:“夫人,有人等你歸家。你不是沒人等,我們不會忘記你。”


    齊恆遞了一枚平安符至她手中,“夫人,我為你求的平安符。”


    瞧著他額頭又紅又腫,江南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於橫了他一眼,輕聲道:“一群傻子…”


    那張祈山的副官也不再落入人後,大膽示愛。


    “張星月,那晚我很開心,一定要平安歸家。”


    我等你,夫人。


    眾人:什麽一夜?那一夜?


    你們倆什麽時候有一腿子了?


    江南念看了他們一眼,便催馬追趕前行的大軍。


    至此,她沒再迴頭望故人一眼。


    碎碎念:想把人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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