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秦英跟得迷茫,不知道後麵要怎麽做的時候,在夏州他竟然遇到了華濃和顧子赫一行人。


    夜裏三人碰頭,秦英望著華濃訝異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自打上次收到顧子赫的來信說池笑魚出走後,華濃便和秦英分開,獨自迴了聚義山莊。


    顧子赫答道:“我們追查池笑魚出走的線索,不料,竟一路西行走到這了!”


    見到秦英,華濃一臉欣慰,可看到他整個人消瘦且憔悴,便又心疼得緊,撲進他懷裏,眼眶瞬間就紅了……


    有顧子赫在,秦英紅著臉,有些不好意思,說不出肉麻的話,便就翻來覆去隻是一句,我沒事的。


    秦英問道:“你們的意思是池笑魚一直在往西走嗎?那她這是要去哪?”


    顧子赫和華濃相視一眼,道:“我們猜想她大概是要去碎葉城。”


    “碎葉城?”秦英心頭咯噔了一下,試探道:“她……她要去碎葉城幹嘛?”


    顧子赫道:“笑魚的五叔死了,死之前曾說,是碎月城二城主殺了他,她既然一路西行,那應是前往碎葉城了。”


    秦英一顫,心上楞楞,薛摩還在雁迴宮的時候,曾飛鴿傳書說過此事,說池五爺就是聚義山莊的奸細,可如今,人已死了,死無對證,又要如何去證明呢?


    華濃見秦英出了神,搡了他一下道:“你發什麽楞呢?”


    “呃……”秦英迴過神來,一臉無奈地望著華濃眨巴著眼睛,模樣無辜。


    “你不是在跟著薛摩嘛,你怎麽會到這呢?”華濃話才出口,便立即反應了過來:“難道薛摩也在這?”


    秦英點了點頭。


    顧子赫和華濃幾近異口同聲道:“薛摩怎麽也西行呢?”


    秦英倒吸了口涼氣,聚義山莊的人自然知道月滿樓幫了景教,可他們不知道月滿樓和景教的關係,他們更不知道月滿樓和景教同出西域,同出碎葉城!


    “我……我也就是跟著跟著,就跟到這裏了……”秦英看著兩人問詢的目光,含糊了過去,在沒想好究竟要怎麽解釋之前,秦英覺著還是先按下不表的好。


    事已至此,三人便結伴而行,然而再跟下去,便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廣袤戈壁。


    因為視野開闊又沒有藏身之處,他們一行人隻好喬裝成西行的商隊,走走停停,有時候竟能綴上鏢隊的尾。


    也就這個時候,秦英開始發現異樣了,薛摩心思細膩,在戈壁上這麽跟著,他斷然不可能什麽都沒發現,然後絲毫沒有動靜。


    這不合常理!


    有個念頭在腦海裏迅速閃過,秦英二話不說,衝上前去,他截住了鏢隊,一個一個扯下麵巾一看,他就傻眼了……


    哪有什麽薛摩,連袁鏢頭都沒有,運送的物資裏麵全是草垛,就更別提有什麽寒玉棺了!


    顧子赫一臉納悶:“怎麽會這樣?”


    “被他發現了,他設了一個假的鏢隊,把我們都騙了。”秦英說完,四顧茫然,麵有鬱悒。


    華濃連忙寬慰秦英:“你也別著急,我們繼續往西接著走,西出也就這條路,保不定在後麵的路上就又碰到了。”


    以他的謹慎,想要再碰到,怕是難了,可除此之外,又還能如何呢?秦英默然點了點頭。


    後麵的路秦英行得焦躁極了,從前要麽薛摩同他一起行動,要麽薛摩指揮他行動,他倆之間就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在拉扯,可如今這根線說斷就斷了,秦英一時之間根本適應不來這種改變。


    要不怎麽說,習慣才是最可怕的呢?


    路過市集時秦英順手買了個塤,晚上投宿後睡不著,他便吹了起來,想著薛摩,想著秦颯,那塤吹得是幽然而哀婉,襯著這腳踩黃沙頭頂天的浩渺荒漠,有一種說不出的滄桑和悲愴,而這一切愈發襯得人渺小如塵沙一粒,身不由己。


    華濃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指了指他腰間的血靈犀道:“實在擔心的話,你用用這個。”


    血靈犀太久沒用了,久到秦英幾乎都快要忘記它的存在了,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攤在手心裏,看了半天,癟了癟嘴:“我不敢……”


    華濃是真挺想笑的,但覺得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又假裝理了理頭發,硬是憋了迴去。


    秦英又把血靈犀重新係了迴去,他喃喃自語:“我隻是有些不太習慣,從認識他那天起,我就一直跟在他身後,十二三年了,乍然離了他,我覺得哪哪都不對……我隻是有些不太習慣。”


    秦英又重複了一遍,放佛多說了幾遍後,人便能慢慢適應了一樣。


    “你也別太憂心,老人都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定會有轉機的,真的!”秦英看著華濃燦若星子的雙眸,情不自禁地在她頰邊親了一口,心頭就像沙丘,溫熱柔軟,他喃喃道:“華濃,有你在,可真好啊……”


    華濃莞爾,抬眼望著西行的路,莫名感激老天爺讓她在這遇著了秦英,否則,他一個人,又該如何麵對這沉靜下來的寂寂深夜……


    在景教的幫襯下,林笑幾近是以風行電擊之勢,蕩平了江淮分舵,吳範倒是甚有骨氣,在這種情況下,既不認罪,也不俯降,被逼得退守到自己宅子裏,依舊破口大罵林笑勾結外派,鏟除異己!


    不過都到這個份上了,骨氣又有什麽用呢,還不是被人澆上油,撒上酒,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到最後,抬出去,也就是具焦爛的屍體。


    薛摩一行人,繼續往西走,他原本是沒有發現秦英的,他在夏州時最先發現的是顧子赫和華濃,順藤摸瓜他才看見了秦英,於是,他便使了個計。


    正值正月裏,天寒地凍,萬裏冰封,在隴右趕路實屬不易,薛摩想,等到地了他一定要給鏢師們多一倍的銀子,又想了一下,要不多兩倍吧?腦海裏麵頓了頓,要不全給了吧,反正留著好像也沒什麽用了……


    躺在床上這麽想著想著,竟然也就睡過去了……


    眼前千裏雪飄也就算了,怎地夢裏也是這般的白雪皚皚?薛摩攏了攏肩上的毛皮大氅,定睛一看昆侖山上,那“散形靈霞之煙,棲心霄霞之境”的不是清虛宮又是哪呢?


    薛摩驀然眼眶一熱,他緩緩拾階而上,一切好似都沒什麽變化,雲杉被雪壓得耷拉著腦袋,階邊亂石上,那隻鳥還是站在那,位置沒有變,動作沒有變,和他離開那天一模一樣……


    薛摩一抬眼,門前匾額下站著一個小道童,養得有些白胖,一癟嘴兩個腮幫子就鼓了起來,有點像某種動物,看著看著就十分想去捏上一把。


    門裏緩緩走出來一老者,一襲白衣道袍,手搭拂塵,鬆形鶴骨,眼瞳炯炯,一身仙風道氣,要不是薛摩知道他是誰,那勢必是要以為自己夢裏誤闖仙庭了。


    “師父……”薛摩喃喃,隻可惜他好像並不能聽見,隻是一臉慈愛地望著門口的小童。


    小道童仰麵道:“師父,真的會有人來接我嗎?”此話一出薛摩瞬時就濕了眼眶,他退到一邊靜靜地看著師徒倆。


    “自然是會的。”老道牽起小道童的手,道:“下雪了,隨師父迴去吧,明天再來了。”


    “好的。”小道童乖巧地點了點頭,才走了兩步,他迴頭撲閃著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道:“師父,把那個鳥兒抱迴來吧,外麵都下雪了。”


    老道迴身一看,一臉慈笑:“瑾兒,那不是鳥,那叫鶴。”


    “好的,我知道了,師父。”小道童邊認真地點著頭,邊指著亂石上的鶴道:“那師父我們把那個鳥兒抱迴來吧,雪都下大了。”


    薛摩垂首淺樂,那老道亦是拈須而笑,鵝毛大雪,雪落無聲……


    待兩人進去後,薛摩慢慢站到了門口匾額下,他望著長長的台階漸漸被雪覆蓋,若不是這個夢,他都快要忘記這種感覺了,忘記這種滿懷期盼、翹首以待的感覺了。


    原來恍若隔世,是這樣的。


    薛摩垂眸沉吟了一瞬,正準備轉身,身後忽地一陣動靜,他迴身去看……


    薛摩怔愣在了原地,他看到一位身量纖柔的女子正攜著一名男孩朝這裏趕來,經過他的時候,薛摩靜靜地注視著他腦海中本已模糊的麵龐,他嘴唇緩緩張開,卻又緩緩閉上。


    薛摩站在暖閣外,他看著裏麵一片其樂融融,小道童撲在那女子懷裏,從鼓囊囊的腮幫子裏擠出了一聲:“娘——”


    以往他娘也會來看他,一年或者半年,一來便會住上月餘,有時候教他習字,有時候教他練武,有時候就帶著他在山林裏玩到滿身都是泥巴……


    薛摩想起這些來,就倚著門框咂了咂嘴,他娘做的飯很好吃,會放很多很多的肉,不像師兄們做的,連油都舍不得滴!


    小道童眨著眼睛,一臉疑惑地看著旁邊的小男孩,女子笑道:“快叫哥哥。”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就多出個哥哥來了,但娘說的話,他向來是聽的,他站得端正,喏了喏嘴巴:“哥哥。”


    小男孩一臉驚喜地望著他,似乎是也十分喜歡他的存在,還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腮幫子……


    薛摩目不轉睛地望著暖閣內的兩個小孩子,滿心唏噓……


    究竟誰的存在是錯誤的呢?或許誰都不是,又或許,誰都是……不過到這一步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夢境一下子暗了下來,像是黑夜毫無預兆地就吞噬了白天。


    夜半時,小男孩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從衣服裏搜出顆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吃了下去,他以為小道童睡著了,可實際上這一切小道童都看在了眼裏,小道童癟了癟嘴,他想哥哥真是小氣,吃糖都要躲著他!


    他也想吃……


    這夜,小男孩就生病了,氣血瘀滯,高燒不退。


    一片兵荒馬亂裏,小道童躲在暖閣的櫃子裏,聽到了母親左右為難泫然泣淚的聲音,聽到了母親為何遲遲不來接他的原因,聽到了母親為何獨獨讓他一人留在昆侖山的原因……


    算命的說,他們二人天生相克,若勉強一起生活,必夭折其一!


    所以……他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他是被屈侯家放棄的那一個。


    小道童癟著嘴,淚水似珍珠一樣,一顆一顆滑過他鼓起的臉頰……


    薛摩很想跟著他哭,可是淚卻流不下來了,往後的漫長歲月裏,他都一直記得,這一年,母親隻來了一次,這一次,她隻呆了一天……


    夢境一轉,小道童又站在門口了,老道過來牽他迴去,他眼神明澈,仰麵問老道:“師父,你會拋下我麽?”


    老道蹲了下來,合臂將小道童抱了起來,小道童的下巴搭在老道的肩上,圓圓的小耳朵聽到一個聲音說:“為師的怎麽會拋下徒弟呢?”


    小道童撲閃著圓溜溜的眼睛望向門口,望向薛摩站的地方,他看著他笑了,薛摩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這個夢像是做了半生那麽長,可當薛摩醒來時天邊也不過剛剛泛白。


    人生大抵也不過如此,不管經曆如何曲折,生平如何波瀾,迴憶起來,也不過一盞茶,一杯酒,一枕夢的時間。


    薛摩整理好衣衫,走出了客棧,雪已經停了,眼前一片銀裝素裹,有種讓人不敢染指的聖潔,遠處大片大片的白樺林披雪而立,似是整裝待發的戰士保衛著身後綿延的雪峰冰川。


    薛摩走出了客棧,走了很遠很遠,這裏萬籟俱寂,美得叫人心驚,等到了春天,一定會有明澈的湖水,到了夏天,綠草如茵,到了秋天,層林盡染……


    薛摩深唿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他自言自語:“秦颯,就這裏了好不好……”


    想起夢中的場景,薛摩眸上漸染哀愁,他是應該迴一趟昆侖山的,他是應該和師父好好拜別的,可是,時機並不允許。


    薛摩望向昆侖山的方向,一掀衣擺,雙膝跪在雪地裏,他兩手交疊相合,叩了三叩:“師父在上,請恕瑾兒三罪,一恕瑾兒妄造殺孽,二恕瑾兒辜恩負義,三恕瑾兒不辭而別!”


    微風徐來,白雪不語,遠山默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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