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雲淡、極光清冷。


    雲清手上提著一個青葫蘆走入鋪子,葫蘆晃動的時候,隱隱水聲。


    “雲清師兄應該是來找這個潦倒男子的。”辰景做出判斷後,將椅子後挪,讓出了空間,在一旁緘默不語。


    辰景沒有離去的意思,從雲清和潦倒男子的態度當中,他很輕易地就察覺到有故事,有過往,可對方既然沒有出言趕人......


    好奇是人的天性,他又怎會錯過?


    如辰景所判斷的,雲清的確不是衝著他來的,雲清就好像沒有看到辰景一樣,走到潦倒男子的麵前,拔起青葫蘆的塞子,口中應道:“我難道不能來嗎?”


    塞子一起,酒香充斥鋪中、醇厚的酒香撲麵而來,冬釀春熟的美酒,有著奇花淡香的餘味,又夾雜著春酒的甘美讓人心曠神怡,濃鬱得讓人吸上一口,便熏熏然欲醉。


    “你走便走了,還迴來幹嘛?”潦倒男子,語帶悲憤,卻不妨礙他伸手接過葫蘆,大口地飲酒。


    這等入喉淨爽、甘而不噦的美酒,潦倒男子並不是淺品一口,迴味那無窮韻味,而是直接打開灌入,酒水從嘴邊露出,滑過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形成淚痕般的斑點。


    “你既狠心離去,還迴來幹嘛?”潦倒男子將青葫蘆扔了迴去。


    雲清眼中的痛苦之意愈濃,幾如實質,隻是單純地看著這痛苦流露,辰景就幾乎生出要窒息一樣的感覺,僅此就便能想象真正經曆過,醞釀出這種痛苦的雲清本身是什麽感覺!沒有人能體會他的痛苦,沒有人能和他感同身受,沒有人能感同身受。


    “不是隻有陪伴,才是最深情的,有緣無分之人,以後隻能在無盡的思念中,就算強行在一起,以後也隻會......”良久良久,雲清痛飲葫蘆中酒,抬頭看著鋪子屋頂,緩緩吐出這麽一句話來。


    “你連陪伴都做不到,還談什麽深情?”潦倒男子厲聲反駁道。


    “我的愛沉重、汙濁,裏麵帶有許多令人不快的東西......”雲清麵色平靜的說著一個個痛苦的詞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潦倒男子聞言先是輕笑,然後長笑,最後是瘋狂地大笑。


    最終,潦倒男子一擺手,平聲道:“罷了,多說無益,當年如此,現在還是如此,那還多說什麽呢?”


    雲清默然,連凳子都不搬,徑直席地而坐,隨手拿起一個廢棄的雕像在手上摩挲著,愛不釋手,無盡情緒在無聲中流露。


    “為了女人?同一個女人?”辰景看到這裏,隱約明白了什麽。


    傳聞當年雲清師兄是為了成為宗門道子才參加的七山罪訣,可現在看起來不是這樣的。


    雲清師兄是為了一個女人,而且是與眼前這個潦倒男子一起是為了同一個女人,隻是最終他們選擇的道路不同。


    潦倒男子選擇留下來,陪伴,多年如一日地雕刻著手中雕像,將全部的情感傾注其中。


    雲清師兄選擇離開,從此以雲淡風清為名,可能還在尋求著挽救之法吧?


    辰景念此不禁生出悠然神往之感覺:“不知道那個伊人是何等風華絕代,竟能讓兩人如此,一生為其一擲!”


    “不過也未必,人生來自是有癡情種,此事無關風月,情之一物,從來不可說,剪不斷、理還亂、千種情愁,萬種思緒糾纏不清,不如快刀斬亂麻來得痛快。”


    辰景定了定心神,緩緩從那種情境中抽離出來,卻發現兩個“情癡”都以一種異樣的目光在注視著他。


    “呃~”辰景愣了一下,淡淡開口:“怎麽了?”


    “沒什麽!”潦倒男子,雲清,孤傲一笑、異口同聲。


    辰景的神色愈發地怪異起來,這話要是能信就有鬼了。


    雲清和潦倒男子相視一笑,再開口聲音軒昂的說道:“的確沒什麽,我們隻是感到驚訝,還有……”


    潦倒男子插口道:“羨慕!”


    說完,潦倒男子一歎,不盡感慨。


    “請兩位師、前輩明示。”辰景愈發覺得一頭霧水了,拱手為禮,如是說道。


    辰景以目視意,潦倒男子直若未見,就在雲清搖了搖頭,要忍耐不住的時候,他才悠悠地開口:“要是在幾十年前,我看到你定然不喜。”


    辰景對他“喜”與“不喜”完全不在意,隻是靜靜地聆聽著。


    潦倒男子也沒有讓辰景迴答的意思,繼續道:“那時候我定然會認為你不是性情中人,這間鋪子,不是我輩中人,你進不來。”


    “可現在嘛~~”潦倒男子苦笑道:“我隻能表示羨慕,恨不能以身代之。”


    辰景露出疑惑之色,等待著潦倒男人的下文。


    “你看這雕像。”潦倒男人隨手在虛空中一托,上百個雕像懸浮而起,在空中飛舞著,淡光為紗,纏繞其上,好像上百個絕代風華的女子晃動玉足,飄飄如仙,踏空起舞一般。


    “我永遠也雕刻不出她的麵容,即使那一顰一笑,銘刻在我的心中,可我這一輩子也無法刻下。”潦倒男子聲音飄飄忽忽,仿佛要耳朵用力,才能勉強聽得清楚,”哪怕一刀!”


    與這輕飄截然相反的是言語間蘊含著的,深刻得無法形容的感情,讓人動容。


    “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潦倒男子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隨後補充道:”我幼時跟隨覺者學過西域佛法,佛家有放下之說,然而不拿起,又如何放下?”


    “可真的拿起了,就刻骨銘心了。骨不斷、心不絕又如何能放下?能夠放下的,就不會刻骨銘心了,也不算是真正的拿起了。”


    潦倒男子語含悲涼,最後說道:“所以我一輩子,隻能困在這裏,陪伴著過去,羨慕地看著進出自如的你。”


    辰景不知道何時,或許是在潦倒男子敘述至中段的時候,又可能是在一開始的時候,辰景就隨著男子的言語陷入了沉思當中,刻偏偏潦倒男子的字字句句還是清晰地傳入他的腦海中。


    潦倒男子說得淩亂,說得晦澀,可要是落在“情”之一字上,又好理解得多。


    佛陀說,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其意思就是一切恩愛都難以持久,人總會由相看兩不厭變成相看兩相厭。然而在沒到相看兩相厭之前,人因為有了愛,所以有了牽掛,有了牽掛所以就有了憂慮和恐慌。心中沒有愛時,便赤條條、來去來無牽掛,就沒有憂慮和恐慌了。


    入他佛門,放下一切恩愛,如此才能無憂亦無怖。


    可佛隻說放下,卻沒說怎麽放下?


    想要放下愛情,就要先拿起愛情,可真正能被放下的,又豈是真的愛?真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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