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夏楚神情黯然地低語,短短幾個字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是一個活得很簡單的人,自幼呆在狹小的地下空間,每日隻在幾個固定的地點間輾轉,身邊隻有一兩個在乎的人。十八年來這裏一直是他的家,也是他的世界。


    他向往地麵,也願意為此支付代價,可接受不了王墨孑然一身地終結自己的生命。緋紅走後,夏楚的牽掛隻剩王墨,她若死了,就算真的可以在上麵獲得新生,他也找不到自己獨身一人活下去的意義。


    他感情用事慣了,會因為一時的惻隱之心把垃圾堆裏的女孩帶迴家照料,也情願放棄生的希望讓自己最尊敬的女人臨終不會孤單。


    但王墨卻希望他去照顧她的孩子,這是一個新的牽掛,維係在三人之間。去地麵生活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因為機會來源於王墨的努力,而王墨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你說什麽?”王墨驚喜地問。


    “我說我明白了,如果能活下來,我會竭盡所能照顧好她。”夏楚壓下悲傷,疲憊但堅定地說道。


    “……感覺自己做成了好大的事。”王墨撫額失笑,心下卻有些悵然若失。他答應了,意味著他有機會活下去,也意味著真的要離別了,再無相見之日。


    “為什麽你在死亡麵前這麽坦然,還有功夫為我操心。”夏楚的話與其說是發問,不如說是感歎,他不解地低頭注視王墨,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對死亡的恐懼。


    王墨淡淡地笑了笑,拉著夏楚席地而坐,扶著他的肩膀說道,“六年前被感染的那一刻,我的命運已然注定。時間可以抹去很多刻骨銘心的情緒,怨恨也好,恐懼也好,終究會歸於平淡。”


    “不過完全看淡生死肯定是不可能的,我現在其實蠻傷心的。”她用頭輕磕夏楚的肩膀,仰麵眨了一下左眼,“抱抱我?”


    夏楚慌張地“哦”了一聲,笨拙地環住她的腰肢。王墨無奈地白了他一眼,就勢起身,整個人依偎到夏楚懷裏。


    她輕飄飄的,夏楚感覺自己抱住的隻是一具空殼。美人在懷的感覺當然難以言喻的美妙,可美人即將香消玉殞,所以夏楚的腦中隻有悲傷,越來越悲傷。


    遠處高度現代化的臨時營地人頭攢動,炫目的光影裏人們正為改造地下的行動而忙碌著,科研人員監測外部環境,留守據點的士兵撫摸自己的裝備時刻待發。而夏楚坐在坑坑窪窪的地上,一手扶住王墨,一手撐著地麵的沙礫。


    他們在地下驅之不盡的黑暗裏很不顯眼,越野車的燈光掃過,才留下兩個短小的影子。王墨一動不動地窩著,發髻散亂,披下來的發絲掩住大半張臉,像是睡著了。


    “要再說些話麽?”夏楚小聲問。


    “已經沒有什麽必須要說的話了,不如默默等待,這樣時間也會顯得漫長一些,不會在交談中不經意地流逝。”王墨調整躺姿,在他胸前愜意地笑笑。


    “有什麽想帶給女兒的話麽?”夏楚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道。


    王墨沒有迴答,重新拿出那張照片端詳,無聲微笑,溫暖和煦。夏楚的目光一直不離她,感覺懷裏的人和紙上的人仿佛重合了。


    “喏,給你。”王墨突然把照片遞給他,並緩緩說道,“照片後麵有我家的詳細地址,你找到後把照片給她外婆看一下,她們就會相信你說的話。”


    “另外……代我說一聲我愛她們。”


    “放心吧。”夏楚表情鄭重地點頭。


    “放心…哪裏放得下心啊。”王墨聞聲歎了口氣,幽幽地道,“我怕你死掉,很怕很怕。”


    “為了和你的約定,我會傾盡全力地活下去。”夏楚寬慰道。


    “你信誓旦旦的樣子讓我越發覺得你會死掉。”王墨癟嘴道。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夏楚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淺笑道,“我也不太怕死亡,隻是擔心無法完成你的囑托。”


    “不怕死其實並不是什麽好事,受製於環境,你對生命的認識難免輕率。”王墨在他腿上坐起,正色道,“夏楚,你要知道地下的生活是片麵的,不完整的,畸形的。你還年輕,未來有無數可能,也會遇到很多值得在乎的人。所以別再輕談生死,別再像剛才那樣胡鬧。”


    “在外麵的世界你就像一頁白紙,可能被染上任何色彩,但我並不擔心你誤入歧途,而是希望你能更多地為自己而活,不要被欺負……”


    “別再說了,再說我該後悔了。”夏楚低聲打斷他,漆黑的眸子裏再也隱藏不住悲痛,嗓音沙啞地說道,“多談談自己吧。”


    “我自己嘛……就隻有一句話了。”她灑脫地笑笑,在他耳畔吐氣如蘭,“永遠……不要忘了我。”


    不待夏楚迴應,她已經敏捷地站起,目光遙望營地方向。夏楚順著她的目光看到陳巧巧又一次站在遠處。


    …


    “抱歉,時間都留給了帥哥,冷落了你。”營地正門外不足百米處,王墨毫無歉意地對身前比自己高大半頭的女人聳了聳肩。夏楚提著布袋,麵無表情地站在她旁邊。


    “沒關係,習慣了。”陳巧巧機械地迴應。


    “巧巧,其實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讓陳巧巧沉默了很久,可最終隻說了聲“不送。”


    “拜托了。”王墨笑靨如花地貼身抱了抱她,然後轉身對夏楚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沒再多言,她雙手揣進大衣口袋,徑直走向後方的越野車。


    夏楚沒想到一切來的這麽快,忍不住想追上她孤獨的背影,但被陳巧巧牢牢抓住小臂,身纏鎖鏈般無法掙脫。


    “我專為你的事而來,現在就要帶你離開。王墨會在成為變異生物前自殺,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現實。她已經陪了你很久了,最後的時間屬於她自己。”


    夏楚不知道陳巧巧防毒麵具下的表情是怎樣的,隻是覺得她語調雖未改變,但卻透出幾分柔和。她的話也沒錯,和王墨已經做好了約定,他不該再去打擾了。


    隻是……


    心疼如絞……


    越野車駛出兩人的視線,夏楚不想邁一步,可陳巧巧拖著他毫不費力。


    他任由自己被拖離原地,在兩名持槍站崗的士兵警惕好奇地注視下進入軍營,在步履匆匆的各色人群中穿過,最終被拖到了那架蒼白色的巨型電梯旁。


    工作人員熟練迅速地為兩人啟動電梯,電梯門緩緩而開,意味著神秘的地上世界終於對夏楚敞開了門戶。他麵無表情,也一言不發,低頭走進了電梯艙。


    陳巧巧和工作人員交代了幾句,這個空暇間夏楚則被營地正門的喧鬧吸引了注意力。


    電梯艙的底座很高,吵鬧處對視力良好的夏楚而言一覽無遺。那裏有一個男人正揮舞獨臂對門外的士兵咆哮,夏楚認出了他是騷擾過自己的斷臂男,上次見麵還是在廢棄電梯旁的陽光下。


    隻是短短的一周時間,此地麵目全非,兩人也即將迎來不同的命運。


    選擇來地下世界苟延殘喘的感染者大概都畏懼死亡吧,但他們現在沒有選擇的權利了,每一個感染者都會死。


    斷臂男的吼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槍聲。夏楚目睹了他強壯的軀體被打碎的全過程,木然的內心有了一絲波動,但也僅此而已。


    陳巧巧上來後,電梯門立即閉合。外麵能聽到電梯運行的響聲,裏麵卻安靜得連唿吸都有些吵。艙內燈光刺目,夏楚單手捂眼靠在艙壁上,眼前熟悉的黑暗讓他稍稍心安。


    (序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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