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兒也不理會山羊胡子,衝魏狗兒說:


    “走,走,帶老衲迴家去坐坐。”


    魏狗兒又一把搶迴兔兒,可愣在原地,想不起家在哪邊,更不知該往哪裏去。


    兔兒柔聲催促:


    “魏狗兒,怎麽還不迴家?老衲時辰不多了,你快帶老衲迴家坐坐。”


    他左顧右看,眼中仍然是灰蒙蒙一片。


    但當目光落到遠端城門時,他看到了隻剩下雙腿的石像,兵仙石像,胸口頓時一陣暖意。


    對了!


    那裏就是他和兔兒的家,他們從小到大一直住在兵仙石像的褲襠下。


    拎著兔兒,他大步朝那邊走了過去。


    山羊胡子等人緊隨其後。


    金甲兵要動手,被山羊胡子製止:


    “等等,看這禍害要做什麽。”


    到了石像下,他將兔兒隨手扔到石像左腳上,自己則抓起把荒草,大口吃了起來。


    兔兒吸吸鼻子,聞到荒草味兒。又用臉蹭了蹭,發現趴在石頭上,於是問他:


    “怎麽在兵仙像下吃起荒草來?”


    “你難道不記得?我們有了新家了,她在家中給你留了許多吃食。”


    魏狗兒嚼著荒草,一臉茫然,根本不記得“她”是誰,更忘了“新家”在哪邊。


    兔兒搖頭又歎氣,對他非常失望:


    “你這小廝,總是不聽老衲言語。”


    “老衲明明讓你將那塊布放到左邊胸口處。”


    什麽布?


    他在懷裏亂翻。


    居然真有塊染滿鮮血的破布,就被他放到了右胸口處。


    此時聽兔兒教誨,一把塞到左邊。


    “咦?”他嘴巴終於能出聲了。


    原來左邊胸口是空的,破布竟掉了進去。


    他將右手探到左胸,一通翻找,才將破布取出來。


    舉著破布,他衝兔兒發呆,一點都不在意自己胸口上有個洞,也不在乎自己沒了心肺。


    他隻想知道,這破布到底有什麽重要?


    經他這番折騰,破布上許多血由胸口的洞進入體內。


    隨著血液流入體內,他突然發現昏暗的世界裏又多了許多色彩,都是死屍,染滿鮮血的死屍,就在那兩座屍堆上。


    好多迴憶瞬間湧起。


    他想起來了,那些死屍就是邊牆人,他和兔兒也是邊牆人。


    因為此地就是邊牆城。


    但對於死去的邊牆人,他一點也不覺悲傷或者難受,隻覺右上腹冒火,所以他惡狠狠衝死屍吐了口吐沫:


    “呸!”


    再一扭頭,他看到間牛棚,色彩鮮豔的牛棚。


    眾人也隨他目光,看向那間牛棚。


    牛棚在城池東南角,極其偏僻。


    大概正因位置偏僻,才免於戰火催燒。


    其實本也沒什麽可催燒,就隻是四根木柱、幾根木梁,以及一些鋪在屋頂的茅草。


    茅草猶自青黃,柱子也是青綠的,可見建成並沒多久。


    東、南兩側靠著城牆,以城牆為壁。


    西、北兩側則是大敞著。


    他拎起兔兒,朝牛棚走去。


    簡陋的牛棚,卻讓他胸口一陣暖意。


    這陣暖意讓他終於想起,並不由脫口而出:


    “家。”


    兔兒欣喜,連連點頭:


    “正是,我們的家,新家。”


    途經老嫗身邊,兔兒聞到老嫗的氣息,衝她說:


    “不愧是血神,想出這等高明的法兒來。”


    “若是沒你這個法兒,他恐怕就要將什麽都忘了。”


    說話間,魏狗兒已經夾著兔兒進了牛棚,見地麵上也鋪著許多青黃的茅草。


    他將兔兒往茅草上一扔,東看西看。


    很快,發現茅草裏藏著好多幹癟、黑糊的鍋巴,上麵還沾著好多血。


    趕緊一把抓起來,沒命的往嘴裏塞。


    他鼻子沒破,卻沒有嗅覺,連彌漫滿城的血腥氣都聞不到。


    嘴巴能動能說話了,卻依然沒有味覺。


    可這些鍋巴,不知為什麽越吃越舒服。


    就如同牛棚一樣,給他的胸口帶來一陣暖意。


    暖意流淌,記憶湧現。


    他突然吃不下去了,一把從懷中掏出破布。


    牛棚、鍋巴、破布。


    都是她給他的。


    可她哪裏去了?


    魏狗兒沒有喜怒哀樂。


    但當想起她時,右胸裏的半邊肺像是被萬箭刺穿。


    他捂著右胸,瘋了似的衝出牛棚,四處尋找。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死屍。


    他“噗”一聲,吐掉口中尚未嚼碎的鍋巴。


    半邊肺剛才像被刺穿,現在如被撕爛,身體也像是被扯碎,一個站立不穩,狠狠摔到了地上。


    他明白了,他要找的她,已經不在了,可能就被埋在屍堆下,也可能被扔在城牆外。


    總之,是不在了。


    從他那沙啞的嗓子裏吼出一個字,清晰響亮,直透雲霄:


    “娘!”


    兔兒再也忍不住,眼淚大滴流下來:


    “兵家,老衲知道你要去奴兒幹。你若去時,將他一並帶上,就便交與慶王照料。老衲要走了,臨走之前,有一番話勸你。”


    “老衲十五年前傷了佛眼和天眼,又舍了慧眼、法眼,瞎了肉眼。如今看不到過去未來,也辨不出佛魔神仙,但老衲還能分得清人之好壞。”


    “佛魔神仙,說到底起初也是凡人而已。隻要是凡人,就免不了七情六欲,免不了愛恨情仇。愛生善長,恨生惡增。”


    “兵家,你本是殺人不眨眼的性子,為何心甘情願被皇帝禁在兵仙府十五年?因為你將慶王和鳳翔衛當做家人一般,你在乎他們死活,所以你……”


    山羊胡子不等兔兒說完,已經是不耐煩:


    “別說了,我不可能將魔頭和邪神當做家人!”


    兔兒見話不是頭,也就不再多和他說,轉頭聞嗅魏狗兒的氣息:


    “狗兒,你從來隻聽她的話。”


    “既然如此,你需記得。她常和你說,要你不許害人,多積功德。”


    “她還說,你是邊牆人,不要忘了邊牆人的根本。”


    “狗兒,你邊牆人的根本是什麽?”


    魏狗兒麵容沒有悲痛之色,身體卻有悲痛之狀。


    他精神恍惚,身體搖晃,就連嘴唇都是顫抖的,說話更是帶著顫聲:


    “忠心……義骨……”


    聽到這四個字,山羊胡子的身體也顫抖了一下,但隨即露出鄙夷神情:


    “你這禍害,懂得什麽忠義?”


    “忠心!義骨!”兔兒一邊點頭,一邊用力聞著牛棚裏茅草的味道:


    “不要忘了她的話。”


    “不求你忠於國、義於民,若能忠於親、義於友,已是足矣。”


    “唉,時辰已到。可憐終於有了新家,卻一天也不曾住的。”


    “阿佛啊。兵家,老衲去了。請你,務必善待他。”


    說完這句話,兔兒閉上瞎眼,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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