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堂之前,季梁府地牢中。


    崔嫵看向靠牆的一團黑影:“認字嗎?”


    獄中人發絲淩亂,亂發之下一張帶著傷,眼睛卻烏亮,他吞了吞口水,點頭:“認。”


    崔嫵將一張紙扔進去,“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自己的了。”


    李灃爬著過來撿起紙,方讀了兩行,猛地看向了崔嫵。


    “看我做甚,你自己琢磨吧。”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他語氣暗藏刀鋒。


    “王嫻清能看得上你,大概你不是什麽平頭百姓,我隻是猜一下,旁的,什麽也不知道。”


    李灃目光變作鷹隼:“這麽大的事,你擔得下?”


    “關我什麽事,是你自己有冤要訴,葉家的人早就死完了,你隻是一個仁人誌士,有一個冤案,要找謝公罷了。”


    而崔嫵,連個目擊者都不是,根本牽扯不上她。


    她蹲下,用隻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原本我還在猜,但你剛剛的反應給了我答案,葉景虞,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王氏和他該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兩家都是武將,奈何葉家出事,滿門抄斬了,王氏才不得不嫁了謝宏。


    滿門抄斬啊……


    開國以來靖朝以仁孝治天下,臣子落罪不過貶斥流放,可葉家,因為一個“假傳聖旨”的罪過,夷了全族,真是舉朝未有的慘案。


    崔嫵唏噓一聲。


    “很可惜你猜錯了,葉家確實無一活口,”葉景虞攥緊了手中的紙,“你又是什麽人?”


    尋常婦人安於內宅,怎麽可能知道這些。


    麵對他淩厲的掃視,崔嫵道:“收錢辦事而已,我也不在乎你是什麽身份,現在你一定得證明自己是走錯了,才去了恩霈園,連累了王氏,不然她就會死,兒女也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記住,你咬死了就是去找謝公的,不過是尋錯了路,至於拿什麽案子來轉移視線,我不知道,也不想管。能不能讓王氏和你活下來,主要還是看你。”


    “可你是謝家人,為什麽會來幫我?”


    “那是我和王嫻清的交易,你想知道,問她好了。”


    葉景虞還是不信:“什麽交易能讓你背叛謝家?”


    她掙點銀子,怎麽就叫背叛謝家了,崔嫵忍住白眼:“你還關心王謝兩家誰死誰活?”


    “我不管,但是嫻清絕不能有事,我不信你一個謝家人會幫她!”


    “那你信王家會幫她?”崔嫵撐著臉,“她自己不知道,你為什麽受人挑唆去了謝家,還能不知道?”


    葉景虞沉默下來。


    眼前女子說得不錯,他會突然出現在謝家,是因為聽說嫻清出事了,才會什麽都不顧闖了進去。


    消息的來源,自然是他以為最不可能害嫻清的人。


    葉景虞捏緊手裏的紙,可眼下不是天時地利,也沒有人和,他怎麽能翻出葉家的案子!


    “你讓我拿葉家的冤案去幹擾這個案子,葉家的清白怎麽辦?”


    “葉家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也不關心,可要是你的命沒了,才是徹底沒了,何況我說了,這個案子隻是我提的,你改口拿別的案子轉移視線,自然也使得。”


    隻是沒那麽可信罷了。


    葉景虞還是不放心,又有些激動:“你是謝家人,這件事怎麽可能不是謝家謀劃的?不然你怎麽會知道的……還是說葉家舊案,謝溥敢提出來,是有翻案的機會了?”


    “誒——我隻是托人找了一下積年的卷宗,知道有這一樁案子罷了,我今天沒來過這兒!更沒見過你!那什麽葉少將軍我見都沒見過,哪裏認得出來?哄你一下罷了。”崔嫵後退了兩步。


    葉景虞的激動如澆下一盆涼水。


    “那你除了讓我去賣命,自己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很快你就知道了,總歸,幹不幹,你自己再斟酌斟酌吧。”


    崔嫵已經被牢房熏得待不住了,這破地方勾起了她不好的迴憶,說完就緊步離開。


    葉景虞怎麽看,怎麽覺得她信不過。


    翌日堂審,葉景虞化名的李灃,提起了葉家舊案,隻可惜,趙琨沒有給他說出口的機會。


    堂審結束之後,二人被帶迴了大牢之中,王嫻清和葉景虞在昏暗的甬道裏對視,兩個人心裏都沒有底。


    他們又被分開關了起來,自始至終沒能說上一句話。


    可是到了夜間,鎖鏈輕響。


    “李灃,出來。”


    葉景虞被帶去了刑房,進去第一眼,就看到王嫻清,太師椅上坐著的,是並未在公堂上出現的王靖北。


    他顧不上別人,先去看了王嫻清的手。


    擦破的掌心已經包紮好了。


    葉景虞心頭刺痛:“對不起,公堂之上沒能護著你……”


    王嫻清比他更急:“你怎能把葉家的事翻出來?”


    “我已經連累了你,不能再把你牽連進來,何況不行此招,我在此案身死,就再無機會翻起舊案了。”


    王嫻清搖搖頭,謝宏能做的事,她憑什麽不能做,但葉家舊案茲事體大,沒有把握,斷是不能提的。


    “我與你私會本就是錯,你沒有連累我,這件事如今還為時過早,官家怎麽肯應。”


    王靖北見他和妹妹你來我往,早已不耐:“你把葉家的案子翻出來,你是覺得我保不了你嗎?”


    二人這才看向隱在燭火之外的王靖北。


    “我們原本平安無事,不須你保。”


    葉景虞嗆他,王嫻清也不幫腔,她對王靖北的所作所為同樣不解。


    王靖北隻看著妹妹:“清兒,哥哥這般設計,是為了王家,也是為了你,若是王家倒了,你在謝家如何立足?謝宏本就欺你,往後必得更加苛待,不如一箭雙雕,助你離了謝家,也在朝堂上幫哥哥一把。”


    葉景虞道:“我如今攀扯上謝家,對你不是更有好處嗎?”


    王靖北不語。


    能讓謝家泥足深陷,當然是好事,但當年葉家和他王家更交好,葉景虞是因為私會妹妹才引出這件事,未必不會更惹官家懷疑。


    “這是葉家的事,你迴話的時候,自己拿著分寸。”


    “你放心吧,我絕不會牽連嫻清。”


    “那你打算怎麽做?”


    葉景虞並未隱瞞,將打算說了出來,王嫻清聽了,才感覺稍微好了些,迂迴之下,至少不是跟官家對著幹了,王靖北聽了,略點點頭,“這樣,官家能信嗎?”


    “那就聽天由命吧。”


    聽天由命,王靖北不喜歡這四個字,不過旁的已經不想聽了,便讓人把他帶了迴去。


    刑房裏隻剩下兄妹二人。


    “清兒,你還在生哥哥的氣嗎?”


    “不敢,不管哥哥心裏什麽打算,要我一條命我也是不惜的,但我慶兒跟秋兒,他們日子還長,得昂首挺胸活著。”


    這便是王嫻清寧死不肯承認與葉景虞私會的原因。


    王靖北走近她,“哥哥不會要你的命,既然你在謝家不開心,此舉正好助你迴王家,在家裏,你還是最尊貴的娘子,誰都不能給你委屈受了。”


    火光之下,她夾雜在黑發裏的白絲分外刺眼。


    “若葉景虞提出舊案,他可能隨時會死,你虛與委蛇便好,不必交付真心。”


    —


    謝宏帶謝宥去的,不是一般富商白衣去的青樓,他自有相好住在花蔭靜巷之中。


    打這條街上過,不知門道的人根本瞧不出來是花街柳巷,還以為京中富人宅邸,聽聞先帝就曾挖過一條從皇宮到此處的密道,夜夜與此巷名妓相會。


    謝宥聽著謝宏一路唾罵王氏,還有公堂上的事。


    “你說那叫李灃的拿葉家舊案來謝家找父親?”到了巷中,謝宥才知道有這麽一件事。


    謝宏“呸”了一聲:“他根本就是一個奸夫!什麽葉家舊案,就是現編的。”


    謝宥沉吟不語,這案子本就詭譎,屬於滿朝的不可說,舊案重提,隻怕要掀大浪。


    一行人穿廊過院,景色愈發清幽,樹影扶疏下掩著一重烏木小門,邁過此門便聞絲竹悅耳,踏過月橋進了精致窄小的水榭。


    水中遊魚往來翕忽,伸手就能夠到。


    謝宏仍未完全平複,扯下腰間掛著了銀香盒打開,尾指挑了一點香粉抹到鼻下,狠狠吸了幾口。


    謝宥皺眉瞧著,伸手去拿,謝宏立刻縮了手,“做什麽?”


    “大哥嗅的是什麽?”


    “尋常醒神的東西罷了。”


    “哪來的?”


    “府裏大夫見我精神不濟,抓了藥磨成粉,難受時就嗅上一點,沒什麽大礙,”他將香盒塞到懷裏,“喝酒!別說煩心話了。”


    謝宥見他眼神閃爍,就知道他在說謊。


    這幽院裏的雅妓很快抱著琵琶和古琴進來了,其中一位顯然同謝宏相熟,寒暄道:“什麽春風把大官人吹來了?”


    謝宏醒了一會兒神,指著謝宥道:“我弟弟三郎來了,你們要好好招待,都拿出些看家的本事來。”


    聽到謝宥的名諱,兩位雅妓發出黃鶯般的驚唿聲。


    “原來是謝三郎!”


    “聽聞郎君在尋酒,妾跟白鶴樓的釀酒師傅學過,也會釀酒……”


    聽聞……謝宥這才看向柔紗裹身,懷抱琵琶的紅娘子。


    能聽聞這件事,此人的身份已不算單純。


    這一眼良久,看得阮娘子握緊了琵琶頸,旁邊的娘子癡癡地笑,似是見慣了這種雅妓和權貴子弟看對眼的場麵。


    結果他隻說了一句:“彈大哥往日喜歡的曲。”


    “啊?”阮娘子還以為他要說什麽,謝宥說完,視線已不在她身上。


    “是,不過謝大官人的相好是這位憐娘子,她才知道大官人喜歡聽什麽。”阮娘子說著,輕撞了一下身邊同樣身姿婀娜的娘子。


    憐娘子輕笑一聲,“今日難得大官人帶了新客來,該照顧三郎君的喜好才是,郎君可有喜歡的,對了,郎君舊年在瓊林宴上填的一闕《臨江仙》,阮娘愛甚,還給譜了曲子,郎君可願聽?”


    阮娘子羞紅了臉:“你說這個做什麽。”


    “這麽一闋好詞,喜歡也是正常,你羞什麽?”


    謝宥未瞧她們調笑撩撥,而是迴想起來,究竟與誰提過尋酒之事,旁的都沒聽見。


    謝宏見他不解風情,嘿嘿一笑:“阮娘子可不止能釀好酒,琴棋書畫,點香插花,沒有不通的,舞姿更是季梁一絕。”


    “那又如何?”


    謝宥隻是尋常發問,但配著那張冷臉,已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令想親近的人忌憚了。


    “如此佳人,既對三弟有意,就不要辜負了吧。”謝宏還在調笑。


    謝宥又看了一眼,阮娘子垂下細頸。


    憐娘子道:“是啊,放眼季梁,再沒有阮娘這樣,謝三郎君既來了,不瞧瞧真是可惜了。”


    “可惜,為何可惜?”謝宥問道。


    憐娘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啊,這……阮娘琴棋書畫,皆為上乘……”


    “當世琴絕是龍虎山隱居的黎道人,棋聖是棋院院首坐下祝明鏡,書以薛鴆行書,無人能出其右……”


    謝宥說的,都是平日和他往來的人物,一一數過去,隻是認真發問:“這位娘子處處都好,可處處都不是最好,有何值得看?”


    一席話堵得在場的人說不出話來。


    “我這弟弟學了些牛鼻子老道的臭脾氣,不解風情,娘子們勿怪。”


    阮娘子臉色又紅又白,軟下嗓子道:“奴自知無甚天資,三郎君自是見過世間好物,在這幽巷裏的淺薄之物,夠不上郎君的眼界。”


    憐娘子隱隱不忿:“郎君非梧桐不棲,想必娶了一位不輸黎道薛鴆的人物,日日相對。”


    滿京誰人不知,謝宥娶的娘子既不尊貴也不以才名見長,唯一聽聞可說道的也隻是操持內宅瑣事。


    謝宥道:“我不要她吟詩作對,撫琴弈棋,她不須跟任何人比,於我已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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