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你就不去謝雨宮了?”


    莫讓看著少年微微顫抖的雙手,心裏一沉,知道自己無論是怎麽勸解也不能阻止他。


    他就像一隻精衛,以一種悲傷而空虛的姿態投入大海。


    距離死亡如此接近,但誰也無法阻攔他。


    “我必須去謝雨宮!”


    少年劍客感覺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心裏的一團火一直從允州燒到歸元宗。


    那裏的師長在等著他、劍池在等著他,就連門前石獅子都在等。


    這種感覺說不清是因為執念,還是因為鬼的惡欲。


    房間的燈火不甚明亮,兩人的影子分別照在書架和屏風上,沒有一絲溫度的月光探頭來看。


    習慣性地指尖輕點膝蓋,這是他思考時常做的姿勢,桌前擺著一個陶瓷桂花的黃色大盤,裏麵是些金黃色的佛手。


    莫讓直視著少年暗紅色的眼睛,知道這是自己血液的副作用。


    “我不認為現在去謝雨宮是個好主意。”


    “我知道。”


    “那你也該知道,我們這次去謝雨宮九死一生!”


    “不是我們。”


    少年淺淡地笑了一下,一張堅毅的臉恍然如破冰,但冰層下卻是更厚的冰。


    “是我!”


    他糾正莫讓,那絲釋然的笑意帶著死亡的意味,他翠綠色的翅膀已經無限接近死亡的海麵,並且將要再次淹沒他。


    油燈的火花不安搖擺,少年再次開口。


    “我一個人去謝雨宮求援。”


    莫讓煩躁起來,他知道少年在求死,自己一生活在紅旗下,實在看不過一條生命在眼前突然流逝,能伸手拉一把就要伸出援手,而現在,他對眼前的少年無可奈何。


    他有憐憫心,會愧疚,也會後悔!


    這些情緒是惡鬼沒有的,燒灼著他的心髒。


    他想罵少年愚蠢,這些江湖人的血液裏怎麽都留著固執的磚石,不知變通、頑固。


    但這些話他說不出口,因為言不由衷!


    “我會將你打暈,帶著你們一起迴歸元宗,從長計議。”


    “嗬。”


    少年搖搖頭,“就算打暈了,我也會迴來。莫大哥,你可能不能理解,我從歸元宗出來到如今,已經十幾天了,十多天可以發生很多事兒,我現在,自己都不確定歸元宗還在不在了........”


    少年的眼睛閃亮著一些液體,卻始終麵色蒼白冷厲。


    “若是再無功而返,又是十日,我寧願試試那絲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就這樣迴去!”


    “莫大哥,你是能人異士,卻不是江湖人!”


    聽了這話,莫讓的心冷卻下來。


    “我師兄跟我說過.......”


    少年似乎想起了什麽,語氣刻意模仿起另一個人說話,似乎是在懷念什麽。


    “他說,一旦開始走江湖,就再也不能停下,江湖沒什麽好的,就是一群固執的人在一起,互相逼迫對方承認自己罷了.......”


    “我覺得他說的很對,因為,我也是個固執的人。”


    少年走到窗邊,拿起一把銅黃色剪刀,紅色絲線一圈圈纏繞在剪刀上。莫讓默不作聲,沉默地看著少年用剪刀剪掉那油燈中焦黑一截的引線,火焰再次穩定下來,怯生生燃燒著,燈中油隻剩下三分之一。


    誰都沒再說話,空氣死一般沉寂。


    “我跟你們一起去謝雨宮!”


    “不用。莫大哥,你帶著陸師妹先走,我隨後會去找你們。”


    莫讓皺著眉,“你認我做大哥,我就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幫你們!歸元宗的事情我肯定會幫你們!”


    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溫和的情緒,蔡嵐暗紅色的眼睛閃過一絲瘋狂,卻很快壓下去。


    “幫不了的........莫大哥,兩界村的火就是你如今最大的力量了吧........但是你知道要滅我們歸元宗的都是些什麽嗎?”


    蔡嵐焦急地在房間裏踱步,看上去很是煩躁。


    “我從前也不知道,但是從兩界村出來後,我就知道了!!我就是個被師門層層保護的弱者!當我的師兄被惡鬼殺死的時候我什麽都沒做過!!”


    他音量增大,還在變聲的少年聲音有些尖銳。


    “那些是鬼啊——!!”


    少年感覺到自己言行過激,握住手腕茫然無措地坐迴凳子上,嘴裏喃喃著“惡鬼”之類,看上去失魂落魄。


    ——既然是惡鬼群起而攻之,那背後肯定會有鬼王的影子。


    莫讓深知地獄的規則,他本就是地獄的主宰,此時察覺到背後的厲害就知道自己打不過那群來犯歸元宗的勢力。


    他敲著桌麵,發出厚實的“篤篤”聲,食指點了兩下後,他眉頭展開,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清淡的茶水用料並不好,喝起來有一種泥土的腥氣。


    “你去了謝雨宮,他們就能有辦法了嗎?”


    “謝雨宮出自上古修真門派,其謝雨連天閣藏書無數,定然有抵禦的方法......”


    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懷中閻王令和一張“困獸”足夠他在萬分危急的關頭搶迴少年的魂魄,足夠他,為最壞的打算做充足準備。他自己都沒發現,自己愈發輕視死亡。


    “那就去吧.......前提是,將我帶上,我的能力也是能幫上些許忙的。”


    少年抬頭看著莫讓,知道他此時和自己一般堅決,如同劍鋒般的長眉皺著。


    “好。”


    “此時出發,沒有時間了。”


    少年急匆匆地抱拳離開,留給莫讓一個落寞的背影和“乓鐺”的門檻脆響。


    背後的莫讓摩梭著膝蓋上的寒鴉,窗邊月光冷得人發慌。


    “我不像是江湖人嗎……”


    “我確實不是。”


    他歪了歪頭,感到一陣悲哀,不知是為他自己,還是為那少年。


    蒼白的手骨節分明,敲打在寒光凜凜的長刀上,刀聲“錚錚”,他輕聲哼唱著,聲音幾乎要被如刀月光打散。


    “心有事,無計問天。


    心事鬱於胸中,教我怎能安眠


    我獨對著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飄蕩,獨如出岫殘煙


    想起前事,我淚就如珠脫串。


    獨有空山為我雨下漣漣。


    我淚如急雨,急雨猶如水晶劍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總有多少哀和怨


    積怨成淚,淚又成川!!


    今日淚、雨交匯入海,海漲就要淹沒赤縣


    累得那隻抱恨的精衛拚命去填。


    呀,精衛!


    你雖萬死而不能遂願........”


    “錚錚”的彈刀聲漸漸平息,隻有那沉鬱的歌聲還在迴蕩,歌尾的愁怨就像要參破人間。


    莫讓聽見了門外傳來的敲門聲,將手指從寒鴉上放下,轉歌為誦道——


    ——“精衛啊,你雖萬死而不得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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