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背著木劍,行走在山水之間。


    山水很美,可惜他卻沒有什麽欣賞的心情。可能是因為一夜沒睡,也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總之他的眼眶有點紅。


    太陽剛剛上山不久,一切事物都還籠罩在柔和的光影之中。露水粘在嫩綠的草上,蟲鳴與鳥鳴在林中交織。


    他緩緩停下腳步,看著前麵那棵上橫臥著的那個男人,撇了撇嘴,強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來得真慢,我在這樹上都睡了一覺了,你才走到。就你這速度,是應該自己出來多練一練。”


    少年把頭扭到一邊,說:“我是不會跟你迴去的。”


    “我沒讓你跟我迴去。”


    中年人從樹上高高躍下,走到少年身邊,將一隻手按在少年的肩上,說:“在你去獨自一人闖蕩江湖之前,師父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你父親。”


    ……


    在幾十年之前,這片土地上,名為大魏、大夏和大梁的三個王朝剛剛誕生在繈褓之中,便已經被投入了無邊的戰火。鮮血和亡靈澆灌著這三個初生的嬰孩,令他們以一種極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了起來。他們彼此爭鬥、廝殺,搶奪一切可以搶奪的資源,最終大魏以勝利者的姿態,成為了這片土地上唯一的巨人,而大夏和大梁各自迴到自己的角落舔舐傷口。


    在這一篇不知應稱為波瀾壯闊還是應該稱為血腥暴力的龐大史詩之中,湧現出了無數的英雄或梟雄,他們用自己個人強大的力量或者是推動曆史車輪的智謀,在這篇史詩中留下了屬於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


    蕭正風、劉天南、羅洪征原、淩絡軒、拓跋冬陽、張丹青、陸詡、林玉昆、林知北、李滄瀾……


    這些名字,無論成也好、敗也罷;無論生也好、死也罷;無論正也好、邪也罷。


    終究是讓世人們牢牢地記住了他們。


    可是在他們之外,還有一部分人。


    他們付出的絲毫不比這些“英雄們”少一點,卻很少會有人記住他們的姓名。


    江一白、呂清揚、張白衣……


    甚至有些人,會被世人們完全遺忘。


    林青或者說是楚蒼、楚羽、吳央、蘇沁……


    在北邊的草原之上,那一年,下了一場大雪。


    無數手握兵刃揮舞軍旗的大好男兒將頭顱和身體永遠留在了那裏。他們的熱血將冰天雪地生生染紅、融化,而後又被冰雪再一次覆蓋。


    那時他們叫做征北軍,主帥是劉天南。


    在征北軍之中,有一支隊伍,名為獅虎營。


    營長是一個相貌普通的漢子,曾經是江湖中某個二流門派的頭把交椅,有些名頭,有些本事,卻遠遠稱不上是一方豪強。


    於是當侵略的戰火蔓延到了中原大地上,他憤然起身從軍,自願守衛中原疆土。


    隻是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將情緒外顯的男人,所以他的憤然,多源於他的內心,從表麵看上去,他隻是一個有些內斂甚至是有些靦腆的漢子。


    他孤身前來,沒有帶著他的門派中的眾人;他的武藝也並不超群,在一眾江湖漢子裏毫不顯眼。


    所以一開始他連伍長都做不成,隻能做一個大頭兵。


    但是整個營的名字卻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後來老營長死了,他成了新營長。


    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獅虎營幾乎成長為了征北軍中最驍勇善戰的一支隊伍。


    再後來,這位獅虎營的營長認識了一個落難後在征北軍之中落腳的江湖門派的門主,兩人相談甚歡。後來,營長向這位落魄門主小心翼翼地說,能不能以後如果有機會,收他兒子為徒。


    這位門主答應了。為什麽不答應呢?在天下最強大的人想要他死的時候,還有人願意將自己最珍視的送到自己身邊,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推辭呢?


    再後來。


    征北軍與草原大決戰。


    從誕生之日起便隻會進攻,不懂撤退的獅虎營,自然是衝在了最前麵,直麵最恐怖的草原狼騎。


    可敵方設下圈套,獅虎營無任何轉圜餘地,隻有死戰廝殺。


    最終三千獅虎營全軍覆沒,打掉了總共四千草原軍隊,包括號稱騎戰無敵的一千狼騎。


    被戰友從屍體堆中刨出來的獅虎營營長,在擊殺了整整十餘草原狼騎之後,被猛然撲上的已經沒有了騎手控製的草原狼瘋狂撕咬,四肢皆斷;而他仍是不停地揮動手中的戰刀,嘶吼著向整個獅虎營不斷下達著進攻的命令。


    他最終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是在那位落魄門主的身邊。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確認那位門主是否還記得,要收自己的兒子做徒弟。


    鎮北軍中,他是營長,他是戰友,他是英雄。


    其實他最先是一名丈夫,一名父親。


    再後來,整個鎮北軍都湮沒在了如天雷神罰一般的巨響聲中。


    於是漸漸地人們也就忘卻了,這樣一場悲壯的戰爭,究竟是由於什麽原因,才會變得悲壯。是否,如果在當時的某些時候,某些人沒有做一些事情、做了一些事情,那麽是不是結果會變得不同,許多條人命,是否並不會死。


    沒有人迴去考慮這些問題,大家都在享受勝利之後甜美的果實,毫不在乎澆灌結出果實的大樹,是否用的是鮮血和白骨。


    再後來,天下間多了一個四處遊蕩的乞丐,他在尋找一個四處遊蕩的小乞丐。


    洛陽城中,一大一小兩個乞丐相遇,並結為師徒。


    他們衣衫襤褸,在洛陽城中生活了很多年。


    後來他們換上了青衫,離開了洛陽城,又在這人世間走了很多年。


    大乞丐教會了小乞丐本應該在世間再也見不到的劍法。


    小乞丐學得很快,並且學的很開心。


    似乎日子便可以一直這麽下去。


    隻是大乞丐有時總是會消失一段時間,然後再迴來。每當這時候,小乞丐心中都會特別的不安。


    最後一次,他迴來時帶了一名女子和一個道士。


    然後他們一起去一個隱世的小鎮中過起了隱世的生活。


    然後大乞丐要去做一件事,可能會死。


    小乞丐要跟著去。


    可是會拖後腿,會讓大乞丐死的更快。


    小乞丐決定自己離開,趁最後一年的時間,爭取練至大宗師境界,這樣就可以在那天,幫上自己師父的忙。


    然後沒走出去多遠,便被自己師父攔住了。


    師父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


    他問見誰。


    師父說他父親。


    ……


    少年看著麵前的這座墳,以及在這座墳之後上千座墳,有些不知所措。


    那墓碑上寫著:


    大魏鎮北軍獅虎營營長。


    許獅虎。


    之墓。


    少年扭頭看向中年人,問道:“這是我爹?”


    中年人點了點頭,說:“是的,這就是你爹。他在和進攻草原的最後一戰中帶領整個獅虎營衝鋒,然後壯烈犧牲。”


    頓了頓,中年人補了一句:“他閉眼時,我離他最近。”


    少年人往後望了望,問道:“那他後麵這些,都是他的戰友麽?”


    “是的,都是當年獅虎營中的戰士。這是專門為獅虎營,建立的一處墓地。”


    “誰建的?”


    “我。”


    “他們……真的都在這裏麽?”


    中年人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甚至不能算是衣冠塚。因為他們死去後,戰場上的屍體都被焚屍了。”


    “我……我爹也是麽?”


    “不,你爹在。”


    少年突然感覺自己有些疲憊,應該是連夜趕路之後,又被中年人施展神通帶到這裏的結果。


    於是他緩緩將木劍柱在地上,有些費力地靠著墓碑緩緩坐了下來。


    他說:


    “我已經不記得我父親長什麽樣了。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我和我娘了。”


    中年人沉默了一會兒,說:“當年我也是這樣。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門,再也沒有迴來。所以我很長一段時間裏,不知道我父親長什麽樣子,甚至他來到我麵前,我也根本認不出他。”


    少年有些勉強地笑了笑,算是對中年男子的迴應。他抬起頭來看天,覺得今天的陽光明媚,有些刺眼。


    “小時候一直都是我媽媽帶我……隻不過那時在打仗,這我有印象……所以街上父親不在家的孩子很多,我們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母親自己一個人帶我其實也不是很吃力,父親到也會每年都往家中寄上一筆錢,所以……日子也過得還行。因此我對父親的概念及其模糊,似乎這隻是一個代表著家庭完整的稱謂,有沒有這個人都沒什麽關係。”


    “可是到後來……西南那邊蠻人進犯了,難民們鋪天蓋地的衝進我們這些城市之中,搶奪我們的住房,搶奪我們的糧食……哭喊聲無數不在,蠻人就堵在城門之外,誰也不知道那一天他們就會騎著大象衝進來,把我們踩成街上的一灘肉醬。當然了,那時候我意識不到這些,我隻是抱著母親,驚慌、哭喊,並感覺到母親的力量似乎並不能再繼續保護我,於是我開始詢問母親:父親去哪裏了?為什麽我們都這樣了,他還不來保護我們?”


    “母親迴答不了我,她該怎麽迴答呢?我覺得母親那時是恨我父親的,但是現在看來,因為父親他是去做一項這樣的工作,所以母親並不能指摘他他什麽。母親不能讓我這個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唯一的依靠,去因為她而恨她的丈夫。”


    “但她確實是恨的……或者說是委屈。我感受到了,並且記住了。所以我還是恨上了我那位從不在我們身邊的父親。”


    “這種恨,在那顆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向我們娘倆兒的時候,最為強烈。”


    “那是我甚至還沒有看到那顆巨石。我隻是看到了母親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仿佛是一個遠超過她、遠不是她所能抵抗的人,要來奪走他的兒子,而她幾乎什麽都不能做。”


    “那個人名叫死亡。”


    “她無法抵抗,於是她做了交換。”


    “她轉過身去,緊緊將我抱在懷中,用自己的後背去迎接那從天而降的巨石。”


    “巨石沒有完全落下,據說是有強者將其在空中擊碎了。可是我母親也並沒有逃過那個結局,崩碎的碎石從空中激射而下,砸中了我母親的頭顱。”


    “我也時常在想,倘若我父親當時在,後麵的事情會不會不太一樣?”


    “我得不到答案。”


    “我們家的房子失去了母親,我一個孩子,怎麽守的住?很快,那裏就變成了難民們的避難所。官府似乎也沒有要幫我主持公道的想法,隻是象征性的給了我一筆錢做賠償,就隨那些難民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隻要熬過去那一天,我和我娘便可以繼續好好的生活下去。因為就在那天,南蠻子開始退了。”


    “我沒有繼續在那座城裏待著,我選擇跟著難民一起北上。那筆錢我很快就花完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小乞丐。”


    “然後被師父你遇到,成了你的徒弟。”


    少年看向中年人,笑道:“我一直以為,師父,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一道光,是命,是幸運。原來,師父你是答應了我父親。其實一直,都是我父親。”


    中年人看著眼前的少年,說:“對不起,一直沒有告訴你。”


    “不,不,師父,”少年搖頭,說:“以前我以為,這個世上隻有兩個人愛我,一個是我的母親,另一個是師父你。而師父你讓我明白了,其實還有一個人,雖然他一直沒有在我身邊,但是也一直愛著我。”


    “琮琤姨說得對,死,是這個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了,每個人都會死,沒有人做不到這件事。活著,才是最難的。”


    少年有些眷戀的撫摸了一下身邊的墓碑,站起了身來,對中年人說:


    “師父,我不會死。我會好好活著,用力活著。”


    “我會用這一年來努力,能成,一年後我們再見,不能成,我就會在這世間的角落裏,繼續用力活著。”


    “我這麽用力……師父也不能懈怠哦。”


    中年人看著陽光中的少年。


    仿佛迴到了很多年前。


    於是他笑著說:“那我們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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