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腳步聲漸漸在禦書房的門外響起,愈來愈近。過不多時,輕柔但急促的叩門聲便響了起來。


    身著明黃色袍服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筆,伸出手指輕輕地在眉間揉動著,直到逐漸將那兩道緊鎖的眉毛揉開之後,這才輕輕開口道:“進來。”


    門開了,他望著正向自己行禮的這位朝廷重臣,嘴角泛起一抹輕輕的微笑,一邊示意那人隨便坐,一邊輕聲道:“絡軒啊,你這長髯一留起來,便更是風流三分啊。本來還有些贏弱的氣質,現在已經半點找不到啦。怎麽樣,還不趁著身子管用的時候,多納幾房妾,給你們老淩家多添幾個男丁啊?”


    能越過侍衛直接來到禦書房敲門的,除了丞相淩絡軒,自然是再無他人了。


    淩絡軒聽得皇帝陛下如此調侃,先是一怔,而後一麵伸手捋須,一麵笑道:“陛下就莫要在臣的這些家事上費心啦,如今倒是陛下您,選妃之事可是要提上日程了。”


    皇帝輕輕一歎,身子向後一仰,臥在椅子背裏,雙手攏於袖中,道:“朕已年過半百,是個糟老頭子了,如何再能耽誤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們?選妃一事,再行考慮吧……”


    淩絡軒笑著搖頭道:“且不說陛下您身為大宗師,哪怕再過十年也應當是龍虎精神,意氣勃發,就說在咱們大魏境內,中原百姓的眼中,您是什麽地位,就不需老臣再拍馬屁了吧?姑娘們哪一個不想著能成為陛下宮中之人,日日領略英雄氣概?”


    他漸漸直起身子,臉上神色也嚴肅了一些,輕聲道:“況且如今大魏已立,王朝已興,此乃萬世基業,陛下不可不考量儲君之事啊。”


    皇帝手指敲著椅子上的扶手,許久未言。


    燭火在這間並不算大也並不算豪奢的屋中搖曳著,將兩人的影子逐漸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這才開口道:“唉……那此事便交由你去辦吧……”


    淩絡軒點了點頭,隨即道:“臣領命……不過……陛下當真執意遷都洛陽麽?”


    “是,國力日漸強盛,大魏之根基穩而不深,正是遷都的好時候。洛陽城的子民們已經等朕太久了。”


    遲疑了片刻,淩絡軒還是起身行禮道:“陛下……臣固然明白陛下對洛陽的舊念,隻是遷都一事,勞民傷財,且關乎國之氣數,還望陛下三思啊……”


    “牢中尚有刑徒,何須勞民?國庫正值充盈之時,何來傷財?絡軒,你不必再勸了,朕的一切都是從洛陽城開始,無論如何,也都必須在洛陽城結束。這是朕,登基為帝之後,保留的最後一絲江湖義氣。“


    他緩緩從桌上端起茶杯,輕輕一啜,冷笑一聲,道:“北邊和西南,你無需擔心。他們若是敢趁機毀約,朕打得跑他們一次,就能打得跑他們第二次!”


    淩絡軒怔怔地看著在燭火中有些模糊不清的那襲明黃袍服,恍惚之間,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最喜歡負手立在洛陽城的江湖盟主,舉手投足之間,盡是江湖中的寫意風流。


    到而今,虎隱其爪,狼藏其牙,然淩厲絲毫不減。


    洛陽城主還是大魏皇帝?


    仍是同一個人啊。


    淩絡軒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道:“臣領旨。”


    皇帝微微頷首,不再繼續談論此事,輕聲笑道:“咱們二人見麵,隻談正事,未免也太無聊了些。說說吧,你家那個小家夥兒,最近可有新的詩詞啊?”


    淩絡軒苦笑著討饒道:“陛下,可就不要再開臣的玩笑了。那頑劣東西不過是背了幾本詩集,東拚西湊出了一篇狗屁不通的玩意兒罷了,都是那一幫子不可擔大任的所謂朝堂重臣胡亂造勢,這才讓那頑劣東西飄飄然起來了。臣已經命他在家中好好讀書反思,半年不許跨出府門一步。”


    皇帝哈哈大笑,指著淩絡軒道:“還不是因為你這位大魏的丞相,太過炙手可熱了?你說你,多少人拿腦袋去撞你們家門檻,你偏偏閉門謝客,就好像那隱於深閨的黃花大姑娘,他們能不心癢嗎?”


    這是很輕鬆的調侃了,而淩絡軒卻正色了起來,嚴肅道:“陛下,如今天下太平,朝堂之上,能人能臣越來越多,這是好事,可陛下應當也能察覺到,黨爭之勢,也漸漸浮出水麵了。那個禮部的何致遠,入朝不過一年,便已經在身邊團結了一批品軼不低的官員,已經引得不少老臣的不滿了。這種情形之下,臣是萬萬不能再做推波助瀾的表率了,否則國之根基,必將毀於一旦!”


    皇上看著淩絡軒,眼神之中越發的柔和,輕聲道:“絡軒,你是朕如今唯一可推心置腹之人了,朝堂上的許多事情,縱使你是百官之首,若是少了辦事之人,做起事來也會力不從心。你且放膽去做,朕,不會疑你半點。”


    淩絡軒仍是搖頭。


    兩人就此沉默不語。


    淩絡軒在等著皇帝陛下先提起那個話題。


    良久。


    皇帝緩緩閉上雙眼,輕聲說:“那孩子還活著。”


    淩絡軒苦笑道:“現在的話,應該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


    “在朕眼裏,他還是個孩子,”皇帝緩緩說,“孩子就是孩子,永遠都是孩子。是孩子,就不要妄圖挑戰長輩的權威。”


    淩絡軒歎了一口氣,輕聲問道:“那我們怎麽做?”


    皇帝站起了身,踱到窗邊,看著窗外的夜色,輕聲道:“沒什麽需要考慮的,我們身後,是整個大魏,是一整個國。”


    “逼他出來。”


    ……


    “師父……”


    “嗯?”


    “我們就這麽走了?你看剛才,宋姨都哭了。”


    “哎呦,臭小子,你不是一直喊你宋姨姐姐麽?這會兒怎麽改口了?”


    “這不是宋姨不在跟前麽,我尋思一直在輩份上占師父你的便宜也不好……”


    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腦袋上,笑罵道:“你這臭小子!”


    沉默了一會兒,中年男子開口道:“師父呢,以前身上的恩怨太多,現在如果還跟這些故人們一起生活的話,會給她們帶來很大麻煩的。而且師父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的。”


    少年“哦”了一聲,說:“那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你想不想看看傳說中的大漠是什麽樣的?”


    少年“啊”了一聲,臉上滿是迷茫。


    中年男子笑著說:“接下來呢,師父會在這西南,辦一件事情,然後我們就去大漠裏轉上一圈,讓你看看什麽叫做黃沙漫天,萬物荒蕪。再之後,師父帶你轉遍整個中原,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江湖是什麽樣的。”


    “師父,這要多久?”


    “十年吧。”


    “十年啊!這麽久!十年之後我就二十多了!師父你就……師父你多大……”


    “……你個沒良心的……”


    “師父你還說我?你擔心連累宋姨她們不跟她們在一起,那你怎麽就不怕連累我這麽個徒弟呢?”


    “……咳咳,年輕人嘛,不經曆一些磨難,怎麽能夠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江湖人嘛!”


    中年男人狠狠地揉了一把少年的腦袋,伸出手來,向西南一指,大聲道:“走!下一個目標,西南大漠!”


    ……


    蜿蜒百裏的城牆以西,就是滿眼的黃沙。


    大魏西南諸郡,幾年來所征收的賦稅,幾乎有近一半,都是用來建造這堵將漫天黃沙擋在大魏國境之外的城牆。磚牆之中,不僅是勞工們一顆顆低落的汗水,還有大魏在那場殘酷的戰爭之中犧牲的無數英勇先烈的血肉之軀。大魏皇帝用這種鮮血淋漓的方式告誡整個大魏王朝中的百姓,今日之和平與安穩來之不易。被鑄進城牆之中的先烈永遠會被認同為大魏的英雄,其家人非但不會感到冒犯,反而會因此而驕傲自豪。


    這裏,是西南城牆,是大魏的國境線,是一片理當屬於黃沙、鮮血、狂風、怒吼的世界。


    故而那一襲藍衫就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緩緩抬頭,眉眼高挑,注視著頭頂獵獵作響的戰旗,不知在想些什麽。


    若非他已經斑白的鬢角微微暴露了他的年齡,恐怕當有萬千少女為之瘋狂。


    西南邊境,也不應該出現如此清秀的麵容。


    一名身著盔甲的將領模樣的人物來到這一襲藍衫身邊,微微躬身,輕聲道:“元帥,風大,迴城中去吧。”


    藍衫身形微微一動,那張精致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道:“老趙,我們來這西南,多少年了?”


    那將領微微一愣,迴答道:“五年了,元帥。”


    “五年了啊……”他輕聲呢喃道:“人這一輩子,又能有多少個五年呢……”


    將領不知該如何迴應,便沉默地在這一襲藍衫身後立著。


    這位被稱為元帥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來,看著這個一如若幹年前一樣,挺拔的身軀依然如同長槍的將領,臉上浮現出一抹追憶之色,輕聲問道:“老趙,當年……跟著我一同踏入草原梁國皇帳中的兄弟們,如今是不是就隻剩你了?”


    將領聞言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同樣是輕聲迴答道:“是,元帥。”


    藍衫男子久久不語,任由戰旗在頭頂發出粗礪的怒吼。


    藍衫男子麵向東方,他的眼神中似乎包涵了天下間最深沉的迷霧。這迷霧在他的眼睛裏氤氳了足足十年之久——也許更長,隻是那時老趙應該還不認識這位足以令他仰望一生的男人。


    隻是今日不同於以往,那霧氣並沒有隨著霧氣而變得越來越濃,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的消散了開來。那雙眸子仿佛是被天下最清冽的泉水洗過了一般,漸漸地變得清晰與透徹。老趙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元帥的那雙眸子,他以為那是錯覺。


    元帥說:“今日大漠平靜,便讓所有守衛去城中休息一日吧。本帥給他們放一個假。”


    老趙一愣,道:“可是……”


    元帥揮了揮手,輕笑道:“有本帥在。隻要不是夏國舉國攻來,還有什麽能從本帥眼皮子底下越過城牆麽?聽令便是。”


    老趙張了張嘴,旋即釋然,而後點頭應是。


    隨著老趙大踏步的離去,這片天地之間再一次安靜了下來。其實並不能說是安靜,風沙依舊在唿嘯狂舞,仿佛在耳邊控訴著世間一切的罪行。隻是對於元帥而言,天地已然隻剩他孤身一人。


    從不飲酒的他,在這一刹那,突然十分想感受那種燒喉嚨的感覺。


    以往的江湖之中,仿佛隻要不飲酒,便算不上寫意風流,任你武功再高,也似乎總是缺了點什麽,真不知道是誰帶起來的奇怪風氣。


    他閉上雙眼。


    直到腳步聲在身後想起。


    他轉過身來,望著那個一步步走來的身影,笑了笑,說道:“怎麽是你?”


    “怎麽不是我?”來人說道。


    “前些時候他出了一次手,相當於向整個天下的大宗師們宣布他沒死。我以為他如此高調,那麽最先來取我性命的,應該是他才對。”


    “不,你錯了,或許對於別人來講,應該是他。但是對於你來講,必須是我。”


    “你說的沒錯,必須是你,也隻能是你。”


    他漸漸笑了,道:“隻是劉琮琤,你應該再多忍耐一下,一年,或者兩年,等你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大宗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借助外物硬生生地提高了自己的內力境界,那時你再來殺我,恐怕會更有把握一些。”


    “我等不到那時候了,”來人說,“我再不來殺你,他就會來。而你必然會死在他手裏,但是我需要你死在我手裏,所以我不能等了。”


    “哦?”他覺得好笑了起來,“如此說來,倘若你今天死了,他還是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責任呢,這樣的話,他心裏的疙瘩,會不會更大呢?嗯?”


    “這麽多年不見,你話倒是比以前多了太多了。”


    她輕輕撥了撥額前的發絲,沒有再多說話。


    冰魄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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