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抬起頭來,看著青袍鐵麵人,想了好久,這才開口道:“是當年形意門的傳人?”


    青袍鐵麵人聞言沉默了很久,這才以一種無比感慨的口吻緩緩道:“你竟然用了‘傳人’二字而不是‘餘孽’二字,著實讓我心裏激動不少啊……”


    頓了頓,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楚門主原來是看透了我的家學。別的不說,這份眼力,倒配得上您的身份。”


    楚羽一笑:“我是什麽身份?你剛剛不也說了?廢人而已。”


    見兩人聊了起來,一直在楚羽身後的蘇沁悄然鬆了一口氣。吳央皺著眉頭將秋水劍再次收迴鞘中,重新走迴了楚羽身邊。就連一直雙手抱胸冷眼旁觀的張小琪,雙手食指也不再用力。空氣之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就這麽鬆開了。


    青袍鐵麵人仍然保持著和楚羽之間的距離,沒有貿然向前跨上幾步。都是宗師境界的人,雖然沒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足足有三道氣息仍舊牢牢地將他鎖定著。吳央和蘇沁他並不意外,這兩人一人已經用手中秋水劍在江湖上有了屬於自己的名聲,另一人則是風頭正盛的唐門少門主。雖說現在唐門已經完全劃歸給了大魏王朝,不存在宗門傳承這個說法了,但是時間不長,噱頭仍在,已經足夠江湖人將蘇沁這個名字記住了。


    可這個看上去和蘇沁差不多大、一臉不爽的姑娘,又是何方神聖?在自己來之前,為什麽沒有聽到絲毫的風聲?


    他努力壓下心中的那份不安,深吸了一口氣,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聽到楚羽輕聲道:“說來我也已經有好久都沒有見過賣包子的徐胡子叔叔了。他最近還好麽?”


    青袍鐵麵人心中仿佛有一道驚雷猛然炸開,他猛然抬頭,死死地盯住了楚羽那張還泛著些許微笑的臉,喉嚨中仿佛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你……”


    “我為什麽知道這麽多?”


    楚羽看著有些失態的青袍鐵麵人,他輕聲道:“我想,從我出生之後,我的父親去世那時開始,在這個世間,一定就有人將我當成了準備戲弄一輩子的傻子。不論是處於什麽理由,保護我也好,利用我也罷,總之我幾乎沒聽到過關於我父親的一句實話。我的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模糊,後來也就在不斷地變化,從來沒有一個清晰而準確的定位,讓我隻需瞧上那麽一眼,便能清楚的知道,哦,這就是我爹,我爹是這個樣子。”


    青袍鐵麵人打斷了楚羽:“有人告訴了你一切!是誰?!是不是那個叫林青的男人?!”


    楚羽灑然一笑,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在楚羽他們看不到的鐵麵之下,青袍鐵麵人的額頭上已經是青筋暴起。他幾乎是嘶吼著說道:“他怎麽能這樣做!他這是親手撕毀了他和我們立下的誓約!他將會受到我們無休止的追殺!”


    楚羽用一種看待白癡的眼光看著青袍鐵麵人,他的手指輕輕叩著輪椅的扶手,淡然道:“別這麽說。你能等到林青他離開我們之後,提前埋伏在這片林中等著殺我,不也是在撕毀誓約麽?怎麽,隻許你們把林青當成白癡和擋箭牌,就不允許林青轉手把你們賣了?江湖裏,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


    青袍鐵麵人還未有什麽感覺,在楚羽身邊站著的吳央卻是心中一動,忍不住看了一眼楚羽。那張線條分明而輪廓鋒利的淡然側臉映入眼中,讓吳央不由得在心中默默歎了一口氣。


    經曆過在床上不得動彈的一段時光之後,原本身上就沒多少肉的楚羽更加瘦削了,如果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之上,就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骨頭。


    從離開家鄉到現在,已經有三年地時間了。人總是在歲月之中被流沙一般地時間雕琢成不同的模樣,就連倔強堅定如楚羽,也終於不再是那個固執地少年了。陽光與燦爛的大笑在少年的臉上依舊沒有減少,但是那份沉澱下來後的淡然,與終於開始接受一些在以往的他的底線之外的情形,卻不是在他三年以前甚至兩年之前能有的。


    當紛繁的真相與埋藏在歲月中的恩恩怨怨像是浪頭一般朝楚羽席卷而來的時候,有些棱角終究是會漸漸收斂到看不見的地方。但吳央相信,那些堅持和底線,楚羽並不會將它們丟掉,而是像是一口積鬱的火山,在適當的時機,會噴發出難以想象的光焰。


    有時候吳央也會覺得難以想象,楚羽是怎麽能夠做到自己一個人抗下那麽多事情與責任的?相比之下,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甚至隻需要將那個倒黴師父的事情搞清楚,並解決了,自己便可無牽無掛,自由而孑然的度過這一生。


    世間的幸福大都雷同,而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


    迴過神來,吳央猛然發覺,那青袍鐵麵人的動作已經有了細微的變化。


    左腳掌明顯微微用力,左腿稍微前曲。右腿看似還在地上支撐著,實際上已經著力不多了。


    一切都在細微處,若非吳央與人爭鬥無數,並兼以宗師實力的洞察,否則絕無法看出絲毫端倪!


    這人要逃!


    瞬息之間,吳央的寬大衣袍在青袍鐵麵人身形後撤的下一秒便鼓動了起來。純正的道家真氣一絲絲環繞在他的周身,雖然他身著的不是道袍,但是其正風骨容貌,絕然像是一位得道真人。


    隻是瞬息之間他的衣袍便斂了下來,因為蘇沁出手竟然比他還快!


    這次出手的目的不是偷襲,也不是為了出其不意,隻是為了阻止這個青袍鐵麵人逃跑而已。


    所以蘇沁沒有用細小的銀針,而是甩出了難得一見的梅花鏢!


    身形剛剛拔高到一半兒的青袍鐵麵人口中慘然痛唿,如斷線的紙鳶一般跌倒了地上。


    一共四支梅花鏢,分別正正地插在了他的膝蓋之上。


    他不再猶豫,向空中高聲叫道:“你們還在等什麽?!我馬上就要死了!”


    楚羽四人並沒有露出驚異警覺的神色。都不是傻子,這麽一個隻有宗師實力的人就敢獨身前來刺殺楚羽,要麽是暗處有同夥,要麽就是腦袋壞掉了。


    繁密的樹林之中,漸漸走出來了十餘名和青袍鐵麵人一樣,身著青袍、臉上覆著鐵麵的人。他們之間的排列隱隱間似乎遵循著某種天地之理,淡淡的不尋常氣息在他們之間升騰。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伸手將中標的那人扶了起來,然後一言不發,定定地看著楚羽四人。


    中標的青袍鐵麵人似乎是他們的頭領,被從地上扶起來之後,再加上身邊人手齊全,底氣見足,總算是恢複了幾分氣度。他先是深深地看了蘇沁一眼,沒有說話,而後轉向楚羽,沉聲道:“你既然能通過我的身手看出我的出身,想來你對我們形意門的武功,應當非常熟悉,不知你能否認出我們形意門最拿手的路子?”


    “陣法而已,原本與風華門同出一宗,隻不過是你們形意門老祖宗偷師了風華門的老祖宗,然後拿出來另立門戶了而已。”楚羽輕笑道:“看你們現在的站位,應當是七十二陣中的‘龍蛇舞’。石頭,我現在沒有境界看不出來,你倒是幫我看看,這些人都是個什麽實力境界?”


    吳央的目光在青袍鐵麵人們之間一掃,輕聲道:“除了那個打頭的以外,還有三個宗師,其餘應當都是武學大家九層樓的水準。不過有四五個人的氣息有些不穩,應該是一隻腳踏進了宗師門檻,隨時準備破境。”


    楚羽咋舌道:“真是好大的陣仗!倒是沒想到,我楚某人現在人都廢了,還能引來這麽多人來殺我,我倒還真低估了自己的價值呢!”


    一旁張小琪冷笑道:“江湖上給你取那麽一個楚狂人的外號,倒還真不是委屈你。瞧瞧你這口氣,眼見沒有多少活路了,還敢說這些爛話?”


    楚羽撇了撇嘴,聳了聳肩,道:“那能有什麽辦法?反正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要想活命,還要仰仗三位的奮力殺敵咯!”


    蘇沁伸手幫楚羽攏了攏額前散落下來的幾縷碎發,輕聲笑道:“所以說啊,我覺得還是楚流氓這個綽號,要更恰當一些。”


    已經無法穩當站立青袍鐵麵人首領扶住了身邊的一棵楓樹,看著甚至死到臨頭還不將自己等人放在眼裏的四個人,眼神漸趨陰狠,手掌重重一揮,怒喝道:“殺!”


    吳央一掌擊在楚羽輪椅的前杆上,巧勁兒使得分毫不差,既讓保證了輪椅沒有絲毫損毀,又讓楚羽安穩而飛速的隨著輪椅退到了相對來講安全的地方。


    在楚羽的輪椅被推出去的一刹那,楚羽輕輕淡淡的聲音落在了吳央三人的耳中:“龍蛇舞陣法,以點蓄勢,以線蓄力,以整體代個體。與之相對,最輕鬆便捷的方法便是找到其中存在的三處陣眼,隻要將三處陣眼盡皆打破,整個陣法便成了笑談。否則陣中之人內力相通,身法滑膩,就有你們好受的了。記住,陣眼所在,應當是以意識操縱整個陣法的三人,不一定是境界最強,卻一定是對陣法最為熟悉!”


    三道身影直直地砸向了那蜿蜒曲折、盤曲似龍蛇的十餘人之中!


    吳央率先發難!手中秋水臉上劍氣從未有過的淩厲鋒銳,迎著離他最近的一個青袍鐵麵人就刺了過去!此人不是那三個宗師之一,如若不在陣中,吳央這一劍,應當能夠將他刺個通透!


    然而此人卻連半點恐懼遲疑的神色皆無,竟是毫不閃躲,悍然將胸膛迎著吳央的秋水長劍便撞了上去!與此同時,他的手掌之上流轉起了瑩瑩流光,毫不猶豫地向吳央的腦袋上招唿了過去!


    秋水劍刺了上去,然而同時吳央便立刻皺起了眉頭。形意門他不是沒有聽說過,曾經以一身的橫練功夫聞名江湖,與風華門爭奪四門三宗的江湖地位已經幾乎是將近三百年的恩怨了。隻是無論其肉身再如何練,也終究隻是血肉之軀,無法做到真正的所謂刀槍不入,金剛不壞,尤其是在秋水劍本就是神兵利器,還有吳央宗師劍意的灌注加持的情況下,正麵迎上,世間恐無有安然無恙之物。


    事實上秋水劍也確實刺入了那人的胸膛。吳央清楚的感受到秋水劍尖兒刺破了那人的護體罡氣,劃開了那處皮膚,進入了血肉之中。然而僅僅一寸,一寸!


    一寸之後,吳央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阻力仿佛溪水匯流入大海一般來到了眼前這人的身體之中,阻擋住了秋水劍的前進!


    而那人的手掌唿嘯而至!


    吳央隻來得及微微偏頭,便覺耳旁一陣火辣辣地刺痛,而後肩頭猛然一沉,骨頭欲碎!


    嘴角滲出鮮血的吳央轉頭便向蘇沁和張小琪大喊道:“慎重!著實有些古怪,如若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不要被他們的拳腳碰到!”


    蘇沁聞言,立刻腳尖一點,在空中騰躍起來。唐門冠絕天下的輕功在這一刻便凸顯了出來,蘇沁整個人仿佛變成了一片輕飄飄的柳絮,在空中穿梭著,時不時地在樹幹甚至是某個青袍鐵麵人的肩頭借力,而手中各式暗器卻像是暴雨一般像敵人們傾瀉而出,撞擊在他們身上,發出叮叮咣咣的聲音的同時,在他們身上留下了許多白點,卻沒有真正傷害到他們。


    一旁的張小琪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緩緩握緊了拳頭。


    這是她從大漠邊緣離開之後,第一次出手。


    她捫心自問,覺得自己不能接受為了減少受傷而多躲閃而少進攻的憋屈打法。那不適合她張小琪,也不適合所有的明宗弟子。明宗弟子向來以攻為守,唯一一次被敵方出其不意的進攻而進行被動防守之後,宗門便覆滅了。


    明宗弟子,永遠都不能放棄進攻的本能,否則就是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眼神淩厲了起來,仿佛有一頭猛虎,在其中漸漸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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