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唿……”


    楚羽半跪在一棵枯樹還算頗為粗壯的枝幹上,一手緊緊地握著鐵條,一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灰黃色的沼澤地在此時已經變成了血紅色,粘稠的汙泥混著血漿粘在一截又一截的鱷魚殘肢上,甚至已經無法下陷。汗水將楚羽的頭發沾染成了一綹一綹的樣子,而在他的左手臂上,一道極長的血痕極為紮眼。


    林青就站在楚羽所在的這棵樹下,秋蟬在他的手中也已經變得如同從血水中撈出來一般。他自然不向楚羽那麽狼狽,隻是那雙目之中的殺意,卻是毫無保留地傾斜了出來。


    除去可能尚還潛伏在沼澤之中、從始至終都沒有露過臉的鱷魚之外,剩餘仍躍躍欲試滿目通紅的應該還有將近十餘隻。這已然已經對兩人不再能構成什麽威脅,可楚羽和林青非但沒有鬆一口氣,還仍舊是緊繃著身體,哪怕是休息,也都是隨時可以暴起攻擊的姿態!


    鱷魚在汙泥裏緩緩遊走爬行,漸漸形成了包圍的趨勢。明明那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已經殺了它們近百數量的同類,可剩餘的這十餘隻鱷魚卻不露絲毫怯像,仍舊是高高在上的捕獵者姿態。


    這一切,都源自於那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的一道又血色長袍包裹的身影。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黑犬像是普通家犬一樣蜷縮在血袍人的身後,惡涎伴隨著猩紅的舌頭掛在外麵,滴滴答答地散著熱氣;血袍人的身軀在這黑犬身邊顯得單薄而瘦弱,卻透露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與權威。


    不論是鱷魚還是黑犬,都隻不過是這血袍人的仆從與侍衛罷了。


    林青悄然給了樹上的楚羽一個手勢,示意楚羽不要輕易出手。他略略一思索,反手將秋蟬在空中轉出了一道漂亮的花,然後插入了腳邊的黏土之中。他拱手,微微躬身,道:“全天下都以為血袍獸王已經像那些與他同時期的同道中人一樣,消失在了這茫茫天地之間,卻不想讓在下在此處不期而遇。多有得罪,還望前輩莫要怪罪。”


    血袍人微微抬頭,露出了血袍兜帽下一張血色的麵具。


    “莫要怪罪?嘿嘿嘿,你這人眼力不錯,認得出我的身份。我離開江湖如此多年,沒想到竟然還真有人仍記得我的命號。這本是應該高興的事情,但是你既然認出了我的身份,就應該明白這些鱷魚對於我而言意味著什麽。我的脾氣從來不好,你自己說吧,是賠錢,還是賠命?”


    在樹上的楚羽聽明白了。原來此人便是數十年江湖上享譽一時的魔道高手之一,外號“血袍獸王”。能叫這樣一個外號沒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為這位血袍獸王據說可控天下萬獸。從獅虎狼狐,到鷹隼鶴雀,再到蟬蛙蟲魚,無有其不可控者。而他身上的那一件袍子,本是白色,據說是淋滿了他仇人的鮮血之後,才暈染成了現在這一副模樣,故有“血袍獸王”之稱號。隻是這人與那一批魔道中人幾乎是同一時間消失在了江湖之上,所以江湖上也隻當是他遭了天譴,被老天爺收了去。


    哪裏想到,今天會在這裏碰上他!


    這血袍獸王本身境界倒不是太過匪夷所思,宗師境界,遠遠談不上無敵。隻是他一出手,便是數百猛獸如同一個軍團一般,這才令他浴血生存了下來。看了看周圍的那些鱷魚屍體以及血袍獸王身邊的那頭巨犬,還有不知埋伏在暗中的什麽未知的東西,楚羽隻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樹下的林青卻是漸漸將眉頭皺了起來。他細細咀嚼著那血袍獸王的嘶啞聲音,突然道:“不對,你不是獸王!”


    楚羽心中一動,當下便捕捉到了那“血袍獸王”身體的微微一僵。嘶啞聲音再次響起,已經帶上了幾分怒意:“先說我是獸王的是你,此時說我不是獸王的也是你!你如此隨意揣測我的身份,你又算老幾!”


    仿佛是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漸漸擴散開來的怒意,黑色巨犬不再一副懶散的樣子,緩緩睜開了眼睛,背部漸漸躬了起來,舌頭收迴血盆大口之中,眼睛中兇光畢露,竟儼然一副獵豹的模樣!


    十餘頭鱷魚幾乎是瞬間將包圍圈縮小了一個範疇,咄咄逼人。


    楚羽身上滲出了冷汗,精神緊了又緊。可林青卻是在此時笑了起來。他似乎全然意識不到自己身處的險境,伸出手來搖了搖,道:“不想,學得實在是太不像了。要是讓血袍獸王看到你現在模仿他的樣子,恐怕能笑出聲來。”


    原來這血袍人真的不是血袍獸王,聽見林青如此說話,心中竟是有些虛了起來,原本威勢十足的聲音此時竟是有些弱了:“你怎麽說?”


    林青幹脆又將身旁剛剛為表誠意而插在地上的秋蟬神槍拔了出來,一邊把玩,一邊笑道:“以獸王當初縱橫中原江湖的時間算,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說我那時候便於獸王有交集,恐怕你也不會信。我確實不是獸王的什麽熟人,但卻有幸見到過獸王殺人的場景。”


    那血袍人微微沉默,道:“我所過之處絕不留活口,你在胡說些什麽?”


    “不錯,這一點上功課做的還算是比較充足。”林青繼續笑道:“獸王的確一般不會在自己殺人的時候允許其他目擊者在場,所以我剛剛用了‘有幸’兩個字。我是偷看的。”


    不待血袍人繼續說話,林青便侃侃而談了下去:“血袍獸王本身的境界實力並不強,若不是有驅策各路猛獸的本事,他也沒辦法在江湖上那麽出名。所以獸王其實是一個非常惜命的人,他最習慣的殺人方式是在猛獸殺人,倘若人沒死,他可操控的猛獸也沒死光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真身出來招搖的。再者,他出名之時便已經有四十餘歲,若是真能活到現在也應該有了古稀之齡。古稀之人說話的聲音可不僅僅是沙啞這麽簡單,那種逐漸消失的精氣神兒,你可是一點都沒能學出來。最後,”


    林青眨了眨眼,小聲道:“女人扮男人,本來就很困難啊。”


    楚羽聞言險些從樹上摔了下來。


    女……人?!


    眼前這個殺氣十足的血袍人竟然是個女人?!


    還不待楚羽有所反應,那血袍人身上的氣勢陡然一漲,身邊黑犬和鱷魚同時張開嘴巴,仰天大吼了起來。


    震耳欲聾!


    與此同時,無數幽綠色的眼睛在周圍的枯草灌木之中陡然張了開來!


    那血袍人伸出手來,一把摘掉了臉上白色的麵具,露出了一張素淨的臉。


    真是個女子!


    隻是這女子此時臉上盡是冰冷殺意,清聲斥道:“既然看破了我的身份,那就別想著離開這片大澤了!給我留下吧!”


    說完,女子便要揮手令所有可控的野獸撲上!


    “且慢!”林青先於女子一步揮手。他看著女子身上的血袍,緩緩道:“你雖不是血袍獸王,可不論是操控猛獸的本事,還是身上那件血袍,都和獸王本人如出一轍。我觀你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叫你一聲小姑娘。小姑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乃是大宗師的實力,真要全力出手,你所能操控的那些個猛獸還真就未必能給我造成什麽威脅。就算能,等它們將我們二人殺死的時候,恐怕也剩不了幾隻了。你為了操控它們所費的努力,也恐怕就算都白費了!”


    林青緊緊盯著女子的神態變化,輕聲道:“不如這樣,我們都停下手來好好談一談,如果能和平地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那豈不是省了很多的事情?”


    女子冷哼一聲,道:“有什麽好談的,來到這裏的人,有幾個不是為了血靈芝!那是我修煉功法所必備之物,你們想都不要想!更何況你們已經看清了我的真麵目,若是不死,以後我還怎麽安寧地在這裏生活!”


    “修煉功法所必須?”


    林青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對麵女子的眼睛,道:“若我告訴你我有辦法找到其他方法來替換血靈芝,你可願意和我們談了?”


    女子眼中爆射出了精光。


    “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林青道:“我以前還一直挺好奇血袍獸王是如何對那些吃人的猛獸進行操控的,既然你提到血靈芝,那我便明白了。”


    秋蟬被林青握在手中,槍尖兒霍然指向血袍女子。他高聲道:“我確實知道如何替換血靈芝!但你若想知道,須得好好迴答我幾個問題!”


    血袍女子冷笑道:“是誰的命握在誰的手裏?你現在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林青平靜道:“你大可試試,看看一個大宗師拚著被幾個畜生咬上幾口的代價,能不能將你給殺了!”


    血袍女子臉上陰晴難辨,反複糾結了很久之後,終於伸出手來,輕輕揮了揮。


    那無數幽綠色的眼睛轉瞬消失,十餘頭鱷魚再次漸漸沉入了沼澤,巨大的黑犬重新將舌頭吐了出來,整個身軀再次匍匐了下來,看上去頗為乖巧的又窩在了血袍女子的身邊。


    “你最好沒有騙我,否則就算你是大宗師又如何?我一樣殺得!”


    林青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也不帶有什麽緩衝,張口問道:“血袍獸王,可是你的師父?”


    “……是。”


    “你師父現在是否已經死了?”


    “是。”


    “是否是你動手殺的?”


    “是。”


    在樹上聽著兩人一問一答的楚羽心中一涼,再看向那女子之時,已是另一番景象。這女子本來頗有幾分容顏,但此時在楚羽的眼中,簡直就與惡魔無異。


    林青緊緊看著女子的雙眼,問道:“最近一兩個月,有沒有一個,同你一般年齡大小的男子,來到過這裏?”


    女子似乎沒想到林青會問這麽一個問題,而楚羽卻已經將心提了起來。他知道林青說的這個人是誰,就是他們不顧一切闖入這雲夢大澤之中所為的一個重要原因!


    錦瑟!或者叫汪庭!


    女子緩緩點了點頭。


    隻是還不待楚羽放鬆一口氣,女子便又說道:“隻不過他快要死了。”


    林青的語氣中有著不容置疑:“帶我們去看他。”


    ……


    風雨漸漸平息,白霧漸漸斂去。


    大船之上,已經滿是屍體。


    看著帶著不甘的怒吼再次將通體漆黑的身軀再次沉入湖水之中的龐然大物,錦衣公子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灰衣漢子道:“怪不得深入洞庭湖之中的人少有能存活下來的。有這種兇惡的生靈在,哪怕是對於宗師實力的江湖人來講也簡直是九死一生。”


    灰衣漢子的手上滿是鮮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那黑色蛟龍的。三片指甲各缺了一半,也從那蛟龍身上摳下了一把堅硬的鱗片。


    “不能再玩笑了。”


    錦衣公子忽然道。


    他伸手脫去了身上一直穿著的錦衣,隨手一揮便丟進了湖水之中,露出了裏麵漆黑如墨的緊身袍。他的臉仿佛是忽然失了真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變成了一件像是木偶一樣的東西。


    很少有人知道,誰都不像的千麵人,才是真正的千麵人。


    千麵人緩緩從甲板上走過,一一將那些屍體看了過去。天象師、廚師、侍衛……他的身體忽然頓住了,眼前是一個趴到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女子的身體被一根尖利而粗壯的木棍整個洞穿,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千麵人抬頭看了看,確認了這木棍是剛才與蛟龍激戰之時受了波及斷掉的桅杆的一部分。他站了一會兒,輕聲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不祥之人,凡是跟在我身邊的人,一般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我不會為你報仇,所以也並不奢望你能安息。”


    “燕小寒,祝你做個好夢。”


    千麵人大步迴到船頭,一把抓住了灰衣漢子的胳膊,一眨眼兩人消失在了甲板上。


    而此時恰逢紅日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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