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公子和灰衣漢子僅僅隻有兩個人,卻包了一條足可承載幾十人的大船。從擺渡人到天象師,從廚師到侍女,還有十幾個遠不如兩人實力強的侍衛。


    錦衣公子笑著躺在大船甲板中心處放置的一張墊了天鵝絨軟墊的躺椅之上,異常舒爽地看著似乎就在不遠處的水天一線,手中抓著一把長得十分喜人地酸棗兒,正一顆一顆地往嘴裏送。灰衣漢子的表情依舊木訥,靜靜地站在躺椅之後,一言不發。


    上船之前還死氣沉沉的一幹人等此時一個個的卻都喜笑顏開。錦衣公子笑著將一直在身邊等候命令的侍女一把攬入懷中,食指彎曲,輕輕在姑娘的鼻尖兒上一抹,問道:“美人兒,給我說說,怎麽一開始被我挑中的時候你們臉色難看的都像死了爹一樣,而現在卻像是我又給你們加了天大的傭金似的?”


    這姑娘本不是風塵女子,隻是家中實在貧寒,上船之前被許諾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酬勞,這才咬牙做了這樁買賣。此事被錦衣公子一手抄在懷裏行輕薄之舉,臉上早就已經紅的透徹,小心翼翼地掙紮了幾下,發現實在掙脫不開之後,才萬念俱灰地怯生生開口道:“公,公子不知,這洞庭湖本就是兇險之地,不知多少人有去無迴,葬身在了這萬頃碧波之下。而在湖上打魚的漁民們長年累月的積攢了些保命的經驗,沒有人敢輕易違反。第一條就是……啊!”


    錦衣公子嬉皮笑臉地說道:“想不到你這個小美人兒還讀過些書,用的詞句還都頗為生動文雅。沒關係,你不用睬我,隻管繼續介紹。”


    立在他身後的灰衣漢子眼觀鼻鼻觀心,隻當沒看見錦衣公子已經深入姑娘衣物中開始肆虐的手。


    姑娘的身軀在錦衣公子的懷中微微顫抖著,貝齒輕咬紅唇,幾乎就要哭出了聲來。可她終究還是不敢違背錦衣公子的意思,用幾乎是呻吟出來的聲音道:“第……第一條就是,若是湖上起了濃霧,或……或是刮風下雨,無論如何不可深入湖中十丈……”


    錦衣公子手中動作不停,眼睛卻是漸漸眯了起來。怪不得自己開出這些人幾乎一輩子都花不完的報酬之後,他們仍是猶猶豫豫不敢立刻決斷。哪怕是最後上船,也都是一臉慷慨赴死的模樣。因為在半個時辰之前,這湖上便是白茫茫的一片濃霧!


    “而,而相反……若是大晴天,則可不斷深入,隻要天色不變,便幾乎不會遇到什麽危險。不,不少漁民甚至還在晴日到達過沼澤邊緣……”


    “哦?”錦衣公子頗感興趣地問道:“雲夢大澤是死地也是寶地,既然能穿過洞庭湖到達沼澤地,他們可帶了什麽寶物或者機緣迴來?”


    聽到錦衣公子如此問話,本來一臉酡紅的姑娘臉色驟然一白,她恐懼地說道:“不……沒有人敢在沼澤地裏停留或者尋找什麽寶藏機緣……據迴來的人說,那裏都是腐爛的屍體和散亂的白骨……就像是人間地獄……”


    錦衣公子沉默了。半晌,他微微一笑,將手抽了出來,讓姑娘離開了自己的懷抱,揮了揮手,道:“知道了,我這裏也沒什麽事兒是真的需要你伺候的,你去下麵底倉裏歇著吧。真有什麽事,我會叫你的。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眼角猶自掛著淚珠兒的姑娘仿佛仍在夢中,喃喃道:“我叫……燕小寒……”


    “小寒……是個好名字。”錦衣公子最後衝姑娘笑了笑,轉身向船頭走去,留下姑娘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灰衣漢子大步跟上。


    “主人,你說你實際上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怎麽就還非得要裝嫩調戲人家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呢?你又不是真的色鬼,幹嘛非得穿著這一張皮來禍害人?”


    錦衣公子聽到灰衣漢子的聲音,險些一個趔趄栽倒在甲板上。他猛得扭過頭來,吹著本沒有的胡子瞪著不算大的雙眼,怒道:“嘿!行啊你!現在都學得敢質疑你主人我的做法了?”


    壯漢臉上仍是木訥神色,撓頭道:“主人,多做點好事兒,下輩子說不定還能做人呢。”


    錦衣公子翻了個白眼兒,道:“我這輩子能當人,說明上輩子要麽是當畜生太慘,要麽就是當了好人。既然我上輩子已經把好事做了,那我這輩子憑什麽還要做好事?”


    “主人你說的有道理,隻不過……”


    “嗯?”


    “淩絡軒公子雖然確實鋪張浪費,但他絕不會對女人下手的。”


    “……”


    錦衣公子有些無奈地看了壯漢一眼,歎了一口氣,良久之後才道:“我能學得天下千萬人之麵,是因為我能讀透天下千萬人之心。可唯獨淩家這一對兒父子,我讀不透看不透想不透猜不透,反而覺得自己在他們麵前才是真的赤身裸體,一覽無餘。”


    他望著陽光下波光閃閃的洞庭湖水,長歎一口氣道:“這千麵人的稱號,越來越名不副實了。不過好在,本來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


    當陰雲散去,白霧盡斂,陽光透射下來的那一瞬間,楚羽突然覺得心口一塊巨石緩緩放了下來。看著雖然滿身都是血淋淋的傷口卻仍舊有著極為高昂的精神氣兒的“河清”向自己的小舟緩緩遊來,楚羽突然覺得眼眶裏有些濕潤。


    一聲高亢而帶著極大喜悅的叫聲從“河清”張開的大嘴中發出,聚集起來的湖中生靈紛紛再次深潛入湖,動作之快似乎像是在逃命一般。不一會兒,除了幾隻肥大的螃蟹和白鰱仍舊仿佛呆滯了一般停在原處以外,其他的都已不見了蹤影。“河清”微微低頭,原本仿佛中了邪一般的螃蟹和白鰱渾身一個激靈,皆是猛得彈動身軀,躍入了楚羽和林青所在的小舟之中。


    楚羽看得目瞪口呆。


    林青任由楚羽彎身伸手去抓那些活蹦亂跳的魚蟹,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看著正在看著自己的“河清”道:“謝啦。順便恭喜你哦,終於是雪了當年的恥辱,把‘貪墨’給打敗啦。”


    “河清”仿佛是頗為驕傲地扭了扭身子,卻正好露出了在它身後正逐漸隱沒在湖水中的漆黑身軀。林青一愣,而後笑道:“怎麽?到最後還心軟啦?饒了它一命?”


    “河清”點了點頭。


    “也好。畢竟這世間蛟龍一屬,恐怕也就隻剩你們兩條了。若是你當真結果了它,想來日後漫長歲月,你也是會寂寞的吧?”


    林青笑著說道,然後看了一眼正在將肥美的魚蟹往買船時原主人附贈的魚籃裏裝的楚羽,用極小的聲音對“河清”說:“這個小子啊,你以後如果有機會,多幫著點他。他以後呀,怕也是個會寂寞的孩子呀……”


    根本沒有聽到林青在跟“河清”嘀咕著什麽的楚羽一手抓起一隻肥大的螃蟹,興奮地衝林青叫道:“喂!這可是洞庭湖地螃蟹!現在這個季候,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時候!這要是擱在城池的酒樓裏,怕是要幾十兩銀子一斤吧!”


    林青轉過身來,笑道:“那還得是在靠水的地方!別的不說,就洛陽城,想吃上一斤洞庭湖的大閘蟹,沒有百兩銀子也是想都別想!”


    楚羽喜笑顏開:“賺了賺了!動手!今天就好好打打牙祭!”


    別看小舟個頭小,卻是五髒俱全。從生火的銅盆木材到一口不大不小的鐵鍋,就連香辛料和鹽巴這種調味品也是一應俱全。不一會,嫋嫋的炊煙伴著魚肉與蟹肉的香氣便在洞庭湖之上飄蕩了開來。林青從懷中掏出了一隻酒囊,拔掉塞子,噴香灼烈的氣味便直往楚羽鼻孔裏鑽,一時間竟是蓋過了魚蟹之鮮香。楚羽暗暗咽了口唾沫,嘿嘿笑著走到林青身邊一屁股坐下,腆著臉向林青伸手要酒喝。


    深青色的蛟龍在澄澈的湖水之中半隱半現,護著一艘小舟在陽光之下向著湖水更深處行去。小舟之上時而傳來大笑之聲時而又傳來叫罵之聲,在這片寥廓的天地之間悠悠迴蕩。


    直到多年之後楚羽再次迴想起,也總是笑著承認,這是他一生之中難得的愜意時光。


    ……


    楚羽站在小舟的邊緣,舉起手來在額頭處搭了個涼棚,極目遠眺,不一會兒,他便隱隱看到了遠處的陸地,或者說是沼澤。


    “河清”此時已經帶著小舟停了下來。前麵的湖水不夠深了,倘若它再繼續向前去,便有擱淺在大澤之中的可能。楚羽從船頭走到林青身邊,和林青並肩而立,抬頭看向了這天地間最神奇而壯闊的生靈。


    分別的時候到了。


    “河清”緩緩低下頭來,緩緩合上雙眸。兩盞“鬼火”熄滅之後,這龐然大物看上去多了幾分溫順,少了許多猙獰。林青走上前去,微微張開雙臂,抱住了這顆巨大的頭顱。他的雙手在它的額骨上輕輕撫著,輕聲道:“從今往後,要少和‘貪墨’打架,你們兩個動輒驚天動地,卻不知道會給嶽陽城中的漁民帶來多大的麻煩。我知道我知道,人都是‘貪墨’那家夥吃的,你想要阻止它……現在你不是打贏它了麽,想來它也會收斂一些吧。”


    林青臉上帶著輕輕地微笑,閉著眼睛輕輕地說道:“我知道你不舍得我,我也不舍得你呀。可是你終究是要長大,終究是要遨遊馳騁在這一片洞庭湖乃至更遙遠的大海中去。我不能永遠陪在你身邊,隻能盡可能地在我還能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將你身邊一切可能會讓你摔大跟頭的障礙清掃幹淨,提醒並鼓勵你永遠都不要喪失對這個世間最後的信心,堅定而樂觀的走下去。”


    “走吧,終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麵,哪怕是在時間的盡頭。”


    一聲長嘶。


    湖水漸漸翻滾,深青色的龐大身影終究緩緩隱沒在了湖水之中。


    楚羽沉默了好久,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問道:“我說,怎麽搞得好像‘河清’是你兒子似的?”


    “對於我來說,它可能隻是我救過性命的一條蛟龍而已。而對於它來說,我和它的爹娘,其實分別不大。”林青微微低頭,輕聲道:“你知道,我有個兒子。”


    “嗯,你說過。”


    “那些話,其實也是我想對我兒子說的。”林青的表情被垂下的發絲遮擋住了,看不出變化,“當年我離家太早,兒子太小,很多想跟他說的話都沒來得及說。那些年,我一直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看他一眼,把虧欠他的全都補上。直到最近幾年,我才漸漸不再困擾。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怪我這個父親,但是我知道,我是愛他的。”


    楚羽揉了揉臉,輕聲道:“你兒子如果知道了,一定不會怪你的。”


    “那你呢,你怪你的父親嗎?”


    楚羽一怔,想了想,然後咧了咧嘴,笑道:“要是我爹能托人給我說一段兒像你給你兒子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就不怪他。”


    “真的?”


    “真的!”


    林青轉過身來,極為嚴肅而莊重的看著楚羽,道:“實話告訴你,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你爹要對你說的,我隻不過是借用了一下。”


    “去你媽的。”楚羽笑罵道,而後轉身再次走迴船頭,迎著太陽伸出一隻手臂,高喊道:“不管前麵有什麽,隻管來吧!我不怕!”


    像是珍珠一樣的東西滾落而下,砸落在了船舷之上。


    他沒有用手去擦。


    ……


    洞庭湖上的天就好像是船上人們的臉,說變就變。


    錦衣公子負手看著陰沉下來的天空和漸漸濃重起來的白霧,什麽話都沒說。


    船上的人們東奔西跑,做好了迎接暴風雨和巨浪的準備,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沉痛和哀傷。


    忽然有人一聲驚叫,跌坐在了甲板之上。錦衣公子和身後的灰衣漢子對視一眼,快步走了過去。


    “怎麽迴事?”


    那人說不出話來,顫顫巍巍地伸出自己的手指。


    錦衣公子向他指的方向看去,緩緩挺直了身體。


    灰衣漢子地肌肉緊繃了起來。


    隻見濃濃的白霧中,悠悠升起了兩顆有些昏沉的小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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