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在接下來的幾日之中,在草原人的帳中飲盡了中原從未嚐過的割喉熨肺的奶酒,聽盡了草原人豪邁而嘹亮的歌聲,也嚐試著和草原人們一同在篝火邊上看著月亮起舞,用鋒利地骨刀將大塊兒的羊肉從架子上割下來,那羊肉被炙烤地流出金黃的油,滴在篝火之中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草原人對待中原人向來如同殘暴的野獸,可對待族人卻願意將性命相托。這一點上草原人和中原人沒有任何兩樣。年輕人之所以能得到兄弟一般地對待,是因為中年人特意交代了,讓所有人將他待如族人。


    中年人的話,在這裏沒有人會違反。不是懼怕,而是發自內心的敬畏。


    因為他是這片草原的主人,或者是神。


    年輕人在一個清晨背好自己的行囊,走出帳篷,從中年男人的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兩人相互點了點頭,年輕人輕輕用雙腿夾了夾馬肚,與中年人錯身而過。


    兩人沒再說一句話。


    錯身之後中年人自始至終再也沒有轉過身來。他將雙手負在身後,久久地靜立著。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在他的身後浮現,也不顧中年是否能看見便微微垂首行禮。


    “單於,那個人我們能……”


    “能。”


    中年人輕輕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這個人可以輕易地將自己的族人們背叛,無數人的生命將因為他的行為消逝在這片天地之間,而他卻似乎沒有任何心理上的負擔,對麽?”


    身影點了點頭,道:“如果我們草原人有這樣的走狗,是要被斷掉四肢扔到荒野裏喂狼的。”


    中年人笑著搖了搖頭,問了一句:“你說,什麽樣的人才會如此地不當人子呢?”


    身影似乎是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是一無所有的人呐。”


    ……


    年輕人離開了草原人卻並沒有急著離開草原。他將馬鞭盤了幾折握在手中,放到額頭處遮擋有些刺眼的陽光。北地沒有令人汗流浹背的夏天,但是太陽卻比中原任何一處都要來得毒辣。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年輕人的皮膚就已經比以往黑了一個度。


    他緩緩停下了馬。接下來他將再次穿過整個中原腹地,前往那西南廣袤的荒漠之中。一想到那金黃的世界裏太陽依然會甚至是要比這裏的更加滾燙,他的心情便不免有些煩躁。


    當然這並不是他停下來的原因。他停下來是因為,他必須在正式進入中原地界之前規劃好自己的路線。因為著實有些人的行跡他需要避開,那幾個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如今都混的不錯,他沒辦法不當一迴事兒。


    他的腦袋和性命如今也值一些錢,那些人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時候,他也並沒有閑著。好不容易可以更好的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了,自然是要惜命一些。


    還有一個原因。


    “你的傷怎麽樣了?”


    他隨手拍了拍地麵,盤腿坐了下來。


    冷冷的聲音從地底傳了上來:“還不行,丹田仍有暗傷。若是你能給我弄來點品質不錯的丹藥甚至是藥材,我就能很快的恢複了。照著現在的進度,要想複原,我還需要半年。”


    “我能把你從地獄門口撈迴來就算不錯了,你還想著我給你弄點藥?做什麽白日夢呢?”年輕人笑罵道,“沒那麽多時間給你了,我最多在這裏等你十天。十天,能恢複成什麽樣就恢複成什麽樣吧,實在不行路過一些城池的時候逗留幾天,給你買點藥就是了。”


    “十天的話就沒有必要了,十天對我來講幾乎沒什麽作用,不如現在就出發。”


    年輕人扶額,無奈道:“你這家夥腦袋裏麵裝的是漿糊麽還是說被人家打傻了?相對於我來講你更應該是需要隱藏身份的那個人吧?在我做的事情敗露之前要我命的隻是數的過來的那幾個人而已,可是你卻是整個中原江湖人人得而誅之的混賬。”


    “無所謂了。”


    年輕人沉默了下來。他身邊的那一地塊兒悄無聲息地向下凹陷然後移開,露出了黑黝黝地洞口。光線爭先恐後地鑽了進去,照亮了這不算很大的容身之地,還有那張冷峭而蒼白的臉。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道:“草原單於前幾天剛給我看了他在洞穴裏養的狼,不得不說,還真像啊……”


    那人沒笑,輕聲道:“你我兩個人,還是用鬼來形容比較合適吧?兩個四處遊蕩靈魂無處可棲的孤魂野鬼。”


    他從洞穴裏鑽了出來,瘦削挺拔的身姿如一杆鋼槍挺立在陽光之下。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微微見汗,仿佛真的是一個見不得陽光的鬼。


    年輕人微微皺眉,看了看他懸於腰間的長刀,問道:“你難道不是應該用劍麽?”


    “我父親用劍我便應該用劍?天下沒這個道理。況且我父親用劍那也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在我八歲之前,他一直用刀。”


    他轉過身來,曾在葫蘆口中不可一世的臉終於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陽光之下。他看著和自己有著共同仇敵的救命恩人,輕聲道:“讓你失望了,紫電裂天並沒在我手上,現在應該是在楚羽的手裏。我也並沒有拿到紫電裂天的傳承,我父親給我留下的一樣東西是一枚玉扳指,就是我手上這枚。”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道:“四神劍的傳說原來是真的……那麽紫電裂天在楚羽的手上,我們複仇的勝算便又小了。”


    羅陽一邊伸展身體,一邊搖頭道:“不,楚羽是不會嚐試著動用紫電裂天的力量的。”


    “怎麽?”


    “因為他將會是青鋒不斬的劍主。”望著臉色驟變的年輕人,羅陽終於笑了笑,道:“四神劍的每一份傳承都是不應該出現在這世間的存在,從沒聽說過有誰能同時將兩柄劍都據為己有。傳說中青鋒不斬是其它三柄劍的克星,楚羽不會傻到扔下青鋒不斬不要轉而接受紫電裂天的傳承。”


    年輕人的麵色不停變換,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無奈地笑道:“這麽說來,我當初的孤注一擲,還真是賭對了。若是不挾裹天下大勢,想要殺掉楚羽,這輩子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羅陽看著逐漸陷入沉思的年輕人,一皺眉頭,突然出聲問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楚羽是青鋒不斬的傳承人嗎?”


    年輕人被打斷了思考卻也不惱,微微一笑說道:“那是你自己的秘密,你不願說,我問了也是白問。”


    羅陽深吸了一口氣。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說,“當我跌跌撞撞翻過大山來到這片草原邊緣,即將因為失血和內力枯竭而死去的時候,你把我從黑夜的邊緣拉了迴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是上天將我們這些被楚羽毀了一生的人聚在了一起,我們注定要團結在一起複仇。無雙城改名換姓,你不再是那個無雙李家驕傲的繼承人;玄羅宗一朝覆滅,我也不再是那個飛揚跋扈的少宗主。我們的相遇隻是兩個一無所有的複仇者的相遇,你救了我,我便將我的命賣給你。你的頭腦遠比我的好用,從今往後,我便是你手下最勇猛的戰士,雖然到現在為止我們也隻有兩個人。我將與你分享我的所有秘密,隻要能助你將楚羽送到我的刀下。倘若有一天我先倒在了前進的道路上,你必須要接過我的刀,來完成我們最終的心願。”


    昔日無雙城李家驕子望著昔日玄羅宗少宗主平靜而堅定的眼神,悚然動容。他感受到了那薄薄的雙唇之間噴薄而出的巨大心願,像是拔地而起的荊棘叢林,在心上刺出了無數空洞。


    他沒辦法拒絕。當然,他也不會拒絕。


    李楓笑了,他伸出手來與羅陽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處。


    “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同伴了,”他看著羅陽逼人的目光,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我們兩人將是這世間最緊密的兩部分,從今日開始,永不背叛,永不離棄。”


    陡然刮起的風將一朵烏雲吹到了太陽的身前,仿佛是連老天都在閃避兩人此時身上散發出的無形的光。沉默在兩人之間久久的醞釀,直到太陽再次小心翼翼地從雲層之後探出頭來時,兩人才同時放聲大笑。


    羅陽道:“我要跟你說的第一件事,是楚羽的父親。那個男人本可以殺了我,卻最終讓我離開。因為他說楚羽是他的兒子,我應該由他的兒子來親手殺掉。在玄羅宗的情報之中,楚羽的父親應該叫楚蒼,在十幾年前就應該已經死了。而楚蒼是上一任青鋒不斬的劍主,所以楚羽將繼承青鋒不斬。”


    李楓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從未聽說過這些江湖秘聞,果然大勢力和小勢力之間還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異啊。”


    羅陽沒有迴應李楓的感歎,繼續道:“第二件事,你不在的這幾天,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李楓一愣,道:“什麽東西?”


    羅陽道:“隨我下來。”


    他縱身一躍,又重新跳迴了洞穴之中。李楓借著光看到了羅陽在洞穴下麵靜靜地等著他,略微猶豫了片刻,他也縱身躍了下去。


    環顧四周,李楓疑惑地問道:“怎麽了?這跟我走之前沒什麽區別啊?”


    這塊兒由李楓親手為羅陽養傷挖出的地下“屋子”,大約是個方圓三丈的小地方。除了李楓走之前給羅陽留下的一大塊羊皮之外,什麽也沒有。


    羅陽走到那塊兒羊皮旁邊,揮手掀開。


    一個黝黑的洞口顯現在了兩人的眼前。寒氣如同嫋嫋雲煙緩緩從洞中向上漂浮起來。李楓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說出話來。


    “這裏的土質鬆軟,你走之後我發現了這一點,沒費多大力氣就把那層浮土挖去了。”羅陽低聲道:“誰也不知道下麵會是什麽,有可能是先人留下的寶藏傳承,也有可能是萬劫不複的陷阱絕境。話本小說裏常有的奇遇出現在我們麵前了,我們要不要下去?”


    李楓問道:“你怎麽沒自己先下去瞧瞧?你不應該是會懼怕冒險的人。”


    “我重傷未愈,自己不敢下去。”羅陽伸了伸手,在那嫋嫋上浮的寒氣中撈了一把,凝重道:“這寒氣凝而不散,說明下麵是極寒之地。這寒氣若是我巔峰之時應當是絲毫不懼的,可是現在,沒有你照應,我可能會死在裏麵。”


    李楓這才意識到那看似如同仙境一般的寒氣原來並不是像表麵上那麽溫柔,他道:“可是我現在也隻有武學大家五層樓的水平,我陪你下去,和我們其中任何一人自己下去,有什麽不同嗎?”


    “有,”羅陽說道:“在於意識。嚴寒孤寂之中,一個人哪怕僅僅隻是待了半個時辰,也會覺得自己仿佛是待了一天之久。那種環境會影響他對自己體力和能力的判斷,從而造成悲劇。而多一個人則不一樣,兩人之間的交談可以使兩人時刻保持清醒。”


    羅陽看著李楓,緩緩道:“下不下去,你來做主。”


    李楓沒有讓羅陽等太久,凝重道:“一有危險,立刻返迴。我們兩個雖然是鬼,但是這兩條鬼的命,可是要比一般人值錢太多了。”


    “若是下麵通往黃泉,不也正好麽?鬼就應該呆在黃泉之中,永遠不見天日。”


    “但也有可能是往生的奈何橋,或許我們過了橋,就能前往下一世。”


    “那杵到你嘴邊的孟婆湯,你咽得下去麽?”羅陽笑著搖頭,“咱們兩個既然已經成了鬼,就該在黑暗之中舔舐獠牙。倘若心中仍有做迴人的念頭,那麽就會連做鬼的資格都失去了。這一點,你應該比我要清楚。”


    李楓也笑了:“你想多了,我就是有點緊張,隨口說說而已。”


    羅陽縱身一躍,跳進了那一片漆黑之中。


    李楓將一直綁在腰間的匕首抽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也跳了下去。


    洞內再次一片沉寂,像是一間廢棄的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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