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個和尚對林青說自己想死求成全,也不知道林青心中此時作何感想。


    林青臉上的線條崩得極硬,緩緩收了鐵條,遞給一旁的楚羽,在幾人麵麵相覷的神情下麵向剛來的這位老和尚、廣淨小和尚的師父,道:“有本事你倒是繼續憋著不出來啊。”


    “這不是沒本事麽。”老和尚微微一笑,從他身上飄然而出的淡淡氣息與他的衣著全然不符。他又揉了揉廣淨的腦袋,輕聲道:“這位林青施主是師父的一位故人,你先帶著門主去休息一下吧。”


    廣淨仍震驚於師父的改變,尚未想明白一些事情的他聽到師父這麽說,有些急切地道:“可是師父,你的傷寒還沒好呢!”


    老和尚的笑意更加醇和,輕聲道:“無妨,你且去吧。”


    看小和尚一步三迴頭地扶著普賢離開,老和尚再次將目光落在了林青身上,仔細端詳了起來。


    看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你是如何知曉我在這裏的?連一直在寺旁的徐胡子都不知道其實寺裏麵已經空了很久了。”


    從來都是將狂放、恣意、風輕雲淡掛在臉上的林青在老和尚出現之後表情就再也沒有放鬆下來過。此時他聽見老和尚的問話,冷哼了一聲,道:“靠腦子。那徐胡子跟你在一塊待了那麽多年,甚至可以說是你親手教出來的師弟,用腳想也能想出來他是你的人。”


    老和尚道:“整個江湖都知道當初是徐胡子和我不和才搬出寺外開了包子鋪的。”


    “整個江湖都信,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你。”林青道,“而且不是整個江湖都相信這件事情,我就不信,想來那個人也不會信。”


    老僧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說的有理。”


    而後他幹枯的臉上漸漸浮現了一絲笑意,輕聲說:“想當年,咱們師兄弟四個,隻有小師弟你最不愛動腦子。沒想到現在,我竟是不如你了。”


    林青聽著已經很多很多年都沒有再聽到過的“小師弟”這三個字,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而此時一直在一旁聽著兩人說話的楚羽三人卻是早已在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徐胡子,賣包子,寺院旁。


    這三條消息讓楚羽毫不費力地就想到了那個在洛陽城時每天早上都會和藹地笑著與自己打招唿的古佛包子鋪的大胡子掌櫃。那麽如果他們說的徐胡子真的是大胡子叔叔,那麽這個老和尚的身份,便唿之欲出了。


    白馬寺主持,普惠大師。


    可為什麽普惠大師會稱林青為小師弟?難不成林青以往是和尚出身?


    想到林青光頭的樣子,一時間楚羽竟然出現了想笑的衝動。


    “我沒當過和尚,”林青沒好氣的聲音從楚羽身前傳來,“是另外一個師門,以後有時間再講給你聽。”


    身份已經明了的普惠大師微微一笑,道:“原來這就是你的兒子?”


    林青微一皺眉,輕聲道:“是楚蒼的兒子,名叫楚羽。”


    “這樣啊……”普惠聞言深深地看了楚羽一眼,輕聲道:“我聽說叫林蘭,還以為是林青的兒子……”


    “化名而已。”


    寒暄還在進行著,已經從尋常事聊到了剛才菩提齋中的一戰。楚羽三人一直不說話地靜靜聽著,這才驀然意識到,原來林青一直說的要來金剛門見的那位故人竟然不是金剛門門主普賢,而是眼前的這位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的白馬寺主持普惠大師。


    林青終於說到了正題。


    “二師兄,你應當知道,大師兄已經在幾年前北邊死了。”


    他緊緊盯著普惠的眼睛,出聲道。


    普惠斂了笑容,雙手合十,垂下眼眸,輕聲頌道:“阿彌陀佛。”


    “那個人的想法已經變了,師父的最後一次眼光,終究還是偏了。”林青道,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小書。


    楚羽瞳孔一縮。


    是那本書。


    林青給普惠遞了過去。


    普惠伸手接過,隻是看了一眼封皮上的書名,這個傳聞中沒有絲毫武藝與內力傍身的老僧眼中,便有無數星辰於瞬間寂滅,又於瞬間重生。


    然後他翻開了這本小書。


    漸有清風起。


    書頁嘩嘩作響,他翻書極快。不多時便到了最後一頁。


    然後他長籲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


    “你我詳談?”


    “好。”


    林青轉過身來,對楚羽三人道:“有些事情還不到要告訴你們的時候。你們先去找普智和尚,現在的他應該有許多爛攤子需要收拾,你們去幫他。”


    楚羽看著林青的眼睛,平靜地問道:“兩個問題,第一,我為什麽要幫一個殺了我父親的仇人之一;第二,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所有那些你說還不到時候的事情。”


    林青感到有些棘手。這個世間能讓他覺得不好處理的事情實在不多,楚羽算是一個。


    一旁的普惠卻是笑道:“楚門主,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雖說當時幾大勢力圍殺你父親的時候普智確實在場,但是那卻並非他的本意,而且他也並沒有推波助瀾,反而為你父親創造了許多逃生的機會。”


    “就算你是白馬寺的主持,可我憑什麽相信你?”楚羽昂首問道。


    “阿彌陀佛。”普惠輕聲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楚羽微微皺眉,林青眼中卻是閃過一道光。


    “信與不信皆在楚門主一念之間,全憑楚門主決斷。佛門講究因果報應,貧僧隻是不想楚門主徒增冤債罷了。”


    說完這一句,普惠也便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禮之後,轉身向前走了幾步,盤膝坐在了方才普智坐的那塊蒲團之上,靜靜閉目。


    林青看向了楚羽,道:“我答應你,在這次遊曆結束,你迴長青門的時候,我會把所有的我知道的事情都說給你聽。”


    程五千和宋彤望向了楚羽。


    楚羽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向外走去,道:“信你一次。”


    程五千和宋彤跟了上去。


    林青望著漸漸遠去的三個背影,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騙自己兒子的心理負擔太重,”林青苦笑道:“要是讓他知道我這麽玩兒他,他拿鐵條非活劈了我不可。”


    ……


    大雄寶殿此時擠滿了和尚,一個個光頭哪怕是在昏黃搖曳的油燈光亮下也反射出了耀眼的閃動。


    普智蜷縮在最前方的蒲團之上,不是打坐而是箕坐,有些疲累地聽著眾僧人的爭吵。


    其中廣元和尚的聲音最大,也最為憤怒,隻見他伸出手來指著麵前的黃衣僧人喝道:“廣毅!你應當明白,前麵坐著的不僅僅隻是我們金剛門的門主,更是你的師父!是那個在饑荒年間的寒冬夜裏將你從就要將你賣掉的父母手中接過來並將你撫養長大的師父!”


    廣毅雙手合十,微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身上普通的黃衣僧袍上繡著的那朵金蓮,默不作聲。


    “我們金剛門在江湖上是素來沒有什麽好名聲,我們也不求什麽好名聲!隻是我們終究仍是佛門弟子,豈能完全喪盡天良且還心安理得?!”


    廣元的眼中盡是沉痛之色,他幾近吼叫一般道:“你是門主弟子!無論怎樣下一任門主都是你的!你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思,為何非要行此……弑師之舉!”


    廣毅終於緩緩抬起了頭,平靜如深潭一般的目光與廣元對視,廣元沒來由的打了一個哆嗦,心中的怒火竟然在一瞬間悄然消退了不少。


    “廣元師兄老成持重,一心為我金剛門著想。能有廣元師兄這樣的人在,實在是宗門之幸,是佛門之幸。”


    廣毅終於開了口。


    他一開口,整個大雄寶殿之內便再無其他聲音。


    “……隻是師兄說我弑師,卻實在是言重了。”


    廣毅的目光輕輕地滑過廣元的身體,穿過眾僧人的重重阻礙,落在了普智的身上。


    “江湖上別的人不清楚,而我們自己卻是明白,千年以前,我們金剛門和白馬寺乃是同一家,皆是嵩山之上的少林寺。之所以分為如今的白馬寺和長青門,也是因為理念不同罷了。白馬寺繼承了菩薩低眉,而我們金剛門繼承了金剛怒目。兩者既然無法融合,自然便分了家。”


    “然則哪怕是金剛怒目,也應當時刻謹記自己是佛門弟子。可從金剛門的第一任門主開始算起,從無一人用心約束門內弟子。縱然時刻強調五蘊皆空,可終究還是給自己的罪行開脫罷了。恕廣毅之言,本門地發展從一開始便偏了方向,如今大雄寶殿之內,幾乎人人戴罪。”


    他頓了頓,道:“我亦是如此。”


    他沒有看周圍僧人麵色變幻的臉色,邁開腳步,徑直向前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當代金剛門門主普智,乃是數百年來最惡。爭強好勝,爭勇鬥狠,以往數十年間帶領門內弟子於江湖四處尋釁,直到華陽峰上被蕭正風折了風頭這才算是有所收斂,可金剛門的名聲卻是跌至了穀底。以往百年金剛門的名聲雖然不好,但至少還能用‘金剛怒目’稍加遮掩,而如今幾乎沒人會記得我們的佛門弟子身份。”


    他站到了普智的身前,看著普智認真地道:“這是褻瀆佛祖,這是心中無佛,這是大不敬,這是大罪。”


    普智身旁一直未曾遠離的廣淨看著這位平日裏門內最為和緩麵善的師兄此時鋒芒畢露完全不同的樣子,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


    普智抬眼看了看自己這個平日裏最為放心的徒弟,忽而一笑,輕聲問道:“大罪、大不敬,該當如何?”


    “墮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可超生。佛門弟子,皆可行刑。”


    廣毅微微低頭,聲音中卻是說不出的堅定。


    普智笑了起來。


    “那年你是多大來著?五歲?還是七歲?我記不太清了,畢竟當時門內收了不少孩子,我當時也沒能想到你會成為我的弟子,所以也沒有刻意去記。”


    普智的眼中盡是感慨,他說:“那時候整個中原都在鬧饑荒,不少地方都是人吃人的光景。隻不過終究是知廉恥的萬物靈長,總不能自己吃自己的孩子,所以易子而食成了當時人們比較喜歡的一種做法。剛剛你廣元師兄說得並不夠準確,我從你父母手中接過你的時候他們並不是要將你賣掉,而是要將你和鄰居交換吃掉。你鄰居家的小孩兒我記得我當初也收入門內了,是哪一個開著?我想一下,對了,是廣空。”


    僧眾裏一位和廣毅差不多大的僧人悚然動容,而後低下頭去。


    “要說善事,這應該算是一件不小的善事吧,那幾年饑荒,我們金剛門總共救下了數百嬰孩,其中數十人如今就站在你們之中,餘下的人,嘿嘿,咱們金剛門實在養不起那麽多孩子,等饑荒過去之後便讓他們各迴各家了。”


    普智看著廣毅的眼睛,道:“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什麽好人,說這件事情也不是為了給自己開脫,我罪孽深重,今日本就不該活下來。隻是,有些事情我卻必須要弄清楚。”


    廣毅心中一沉,他拜在普智的門下這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師父露出這樣的神態。他不知道方才在菩提齋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隻知道此時的師父是他這輩子所見過的境界最為低迷的時刻。


    所以他發難了。


    隻是他沒想到,師父境界最低之際,眼中的湖泊卻是最為幽深。


    他心中生出了極大的不安。


    普智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上次洛陽城的淩絡軒來,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廣毅瞳孔一縮。


    “你是我教出來的,所以我了解你,一個金剛門門主的位置絕不至於讓你如此失了方寸。所以,他到底許給了你什麽?”


    普智看著麵色漸漸變得不自然的廣毅,笑著問道。


    廣毅陰晴不定的麵容變幻了好久,最終趨於平靜。


    他對著自己的師父,抬起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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