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望向了林青和廣元的戰局,很清晰地便看了出來林青就是在逗著廣元和尚玩兒。並不是說楚羽的武學修為境界高於廣元和尚很多,而是因為一來當局者迷,哪怕林青是逗著廣元和尚玩兒也給他帶來了著實不小的壓力,他根本無法分心去考慮其他的事情;再者楚羽對林青實在是十分了解,從林青臉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就能看出,林青根本就沒有認真對待。


    楚羽鬆了一口氣,就欲將秋蟬收迴槍套之中,然而就在這一刹那,他瞳孔一縮,已然抓住秋蟬槍杆中部的手腕輕輕一轉,熾烈之意一瞬間湧上了整杆秋蟬,他不假思索地向後遞出,就隻聽一聲爆響,半根少林棍在空中崩裂成漫天飛舞的粉塵,散開之前猛烈地燃燒了起來,像是撲火之後垂死掙紮的飛蛾。


    本就倒在地上的一位灰衣武僧口中再度噴出一口鮮血,就此昏死過去。


    楚羽麵色冰冷,嘴唇微啟,就欲嘲諷。


    然而就在此時,微微一瞥看到了此處場景的廣元和尚卻是猛然瞪大了雙眼,硬抗林青一棍後拉開丈許距離,還不待身體完全站定,便驚怒出聲:


    “燃林劍法?!你們是長青門的人?!”


    ……


    大雄寶殿內,一位身著豔紅袈裟的和尚正站在三丈高的巨大金身佛像之前點香,一根一根不斷插入眾多香爐之中。點燃的香根根挺拔地立在厚厚的香灰裏,煙霧嫋嫋盤旋,氤氳不散,若是再能配上佛音唱誦,這倒還真是一副佛門勝地該有的樣子。


    江湖上都傳金剛門乃是血染醃臢之地,倒還真是詆毀與謠傳了。


    某一刻,和尚的手微微一抖,頓時手中香頭的些許香灰散落了下來。他的眉頭微微一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輕聲喃喃道:“原來是這個瘋子……林青,林青,林字取上,青字取意,倒還真是頗為妥帖……”


    他迴神,手中不停,繼續點香。隻是過不多時,便有黃衣僧人疾步行入,在他身後躬身行禮,言語間有些慌亂地說道:“門主……有人闖山門,廣元師兄帶了六位灰衣羅漢前往阻攔,但……敗了!”


    和尚轉過身來,麵容在昏黃的光線之下漸漸清晰。這個在江湖上隻有兇名和劣跡流傳的金剛門門主竟全然沒有滿臉橫肉和兇神惡煞,略有些蒼老的麵容其實極為普通。和當初在江湖大會上相比,他麵上的皺紋又深刻了幾分。


    “我已知曉,”他的聲音頗為低沉厚重,“遠來是客,不需擔心。可傳廣毅前往山門處,引四位貴客至菩提齋談話。”頓了頓,他又加上了一句:“若是廣元心有不服,便讓廣毅說是我的意思。”


    黃衣僧人應是,心中卻是大感疑惑,不明白為何今日門主怎麽如此好說話。又想到自己還未稟報來者有四人,門主便已知曉,實在是境界高深,不可揣測,於是壓下心中的疑惑,退了出去,執行門主的命令。


    ……


    “我金剛門和長青門素來兩不相幹,卻是因何前來尋釁?!”


    廣元漸漸理順了胸口繁雜淤堵的內力,冷聲對林青四人質問道。


    原來為躲過先前那灰衣僧人的一擊,楚羽竟然不自覺的將早已融入骨血的燃林劍法化為槍法用了出來。這燃林劍法實在是長青門弟子人人皆會的基礎劍勢,名聲實在響亮,身為金剛門的領事和尚,廣元自然一眼便認了出來。


    隻是他麵上冰冷,心中卻是震驚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長青門何時冒出了一個竟然能把燃林劍法用到如此境界的年輕弟子?!不是說在前些時候的那一戰之中,長青門已經把家底都給打光了麽!


    還有這個名為林青的中年人!不論是境界還是武技,竟然都穩穩地壓了自己一頭!長青門各個長老的姓名他心中盡皆有數,怎麽沒聽說過有叫林青的?!


    廣元到現在都還沒有意識到,林青豈止是壓了他一頭這麽簡單。


    楚羽聽到了廣元的問話,皺了皺眉頭,說:“與長青門又有什麽關係?我使燃林劍法,便代表得了長青門了?今日之事,分明是你金剛門咄咄逼人在先。我們策馬行至此處,本就下了馬等待引見,誰料你們六個禿驢來勢洶洶,相談不過數句,卻都是刀光劍影!都是江湖中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我們反唇相譏,你們便要動手,現在卻說我們是主動尋釁?!道理何在?!”


    廣元覺得哪裏不對,張口想要辯駁,卻又不知要從何辯起,於是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楚羽又冷冷地道:“怎麽?還想與我爭辯?佛家不是有嗔戒一說麽?素聞你們金剛門聲明狼藉,可也不至於破罐子破摔吧?”


    廣元七竅生煙。


    已經掠至程五千和宋彤身邊的林青輕聲感歎道:“原來這小子還有這麽牙尖嘴利的一麵啊,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黑的都能給說成白的。我這會兒自己都覺得自己受了金剛門的委屈了。”


    程五千聞言捂著嘴笑了起來,而宋彤卻是眨著雙眼,有些擔憂道:“林叔,我哥這是怎麽了?平日裏他不是這個樣子的,怎麽一麵對這金剛門的和尚,他有些……”


    “有些蠻不講理?甚至有些……不要臉?”林青問道。


    宋彤漲紅了臉,眼中憂色卻是更濃,小聲道:“也沒聽說過他跟金剛門有什麽恩怨啊……”


    程五千也看向了林青。


    林青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是沒有……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和金剛門打交道,他自己自然不會和金剛門有什麽恩怨。”


    “那是因為你?”程五千問,“你說過你和金剛門裏的某些人有私怨,楚瘋子是因為你才對金剛門這種態度的?”


    林青目光微微一閃,程五千和宋彤都沒有察覺。


    “……是因為他爹……他的父親當年窮途末路,圍殺之眾裏,便有如今金剛門門主普賢和尚的身影。”


    林青低聲道:“我和他父親……很熟。所以我和金剛門的私怨,也是這麽迴事兒,要說他是因為我而對金剛門如此,也說得過去。”


    程五千和宋彤都沉默了下來,再看向楚羽的背影時,兩人都忽然覺得那道挺拔的身影有些孤單。


    程五千看著風拂起楚羽的鬢角,露出了他平日裏總是流露著感染力極強的笑容而此時冷峻異常的側臉,鼻頭一酸。她想起了自己爹娘死去時的樣子,隨手拔下了一根野草,一邊捋著一邊皺了皺鼻子,拿胳膊肘捅了捅林青,問道:“那個,林叔啊,我現在這個年齡,學武是不是有點晚了?”


    林青一愣,然後露出了一抹笑容,道:“是。但是要是有名師帶著,也不求站在江湖頂端上的話,就還有救。”


    程五千眼中放出了些光,問道:“你能教?”


    “不能,”林青搖了搖頭,看著明顯又低落了下去的程五千,他道:“我所修的武道並不適合你,所謂因材施教,我依然不能收你為徒。但是我倒是認識一個人,非常適合教你,可以介紹你認識。”


    ……


    “四位施主請息怒,此事是我金剛門待客不周,還請不要往心裏去。”


    正在楚羽和廣元和尚僵持不下的時候,一道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引得眾人將目光看了過去。


    一位黃衣僧人孤身前來。


    楚羽注意到了僧人黃衣上繡下的一朵並不起眼的金蓮,眉頭一挑。


    廣元卻是直接皺起了眉頭,出聲對來人道:“廣毅師弟!你不知曉此間事宜!他們四人……”


    “我已知曉。”被稱為廣毅的僧人雙手一直呈合十狀,微笑道:“這是師父的意思。”


    廣元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地將眉頭舒展了開來,向後退了幾步,不再說一句話。


    楚羽見狀眉頭再挑。


    廣毅和尚轉向楚羽,依然是麵帶微笑,道:“四位施主,若是我們金剛門有什麽接待不周之處,小僧這便向四位致歉了。不知四位可否看在佛祖菩薩的麵上,給鄙門一些退路?”


    楚羽未開口,林青走了上來,笑著拍了拍楚羽的肩膀,看向廣毅和尚的雙目,道:“僧袍之上繡金蓮,是金剛門曆任門主繼承人方可享受的待遇。想來這位大師,便是普賢門主的得意門生了?”


    微微一笑,廣毅道:“見笑了,小僧實在是給師父他老人家丟臉了。”


    “不過三十歲的年紀便已經有了武學宗師的實力,若不是你師父仍然健在,你來接任門主都綽綽有餘了,談何丟臉一說,簡直是給普賢長臉了才對。”


    林青此言一出,廣毅的臉色便是一僵,他身邊的廣元和尚更是麵呈絳色,氣得發抖。這言語乍一聽是在抬舉廣毅,可其中實在暗含了極大不敬。廣毅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還是再次露出了有些無奈的笑容,道:“施主說笑了。師父讓小僧將四位引至菩提齋見麵談話,還請四位移步,隨我前往。”


    “我們的馬呢?”楚羽出聲道:“雖說不是絕世好馬,卻也稱得上是千裏良駒,更是友人所贈,不敢輕慢。”


    “門內僧人自會幫四位照顧好,請四位放心。”


    “如此便好。”


    “請。”


    “請。”


    ……


    菩提齋之所以名為菩提齋,是因為齋外種著一棵不小的菩提樹。傳聞首任金剛門門主做的唯一一件還算頗有禪意的事情,便是在菩提樹下悟道破境入大宗師。


    那時江湖,大宗師確實要比現如今的江湖多不少。


    從這個角度看,現在的江湖應當是確不如從前。


    普賢負手在菩提樹前逗留了一會兒,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坐而論道,也有刀光劍影;有訪山遊水,也有血淚濃稠;有寶光中的聲聲森嚴佛號,也有黑夜裏的陣陣驚刹風雷。


    所有的記憶最後匯聚成了那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數百火把照的那片樹林如同白晝,火焰中一張張書頁漸漸卷曲焚毀,騰躍至空中消失殆盡。


    像是那個人沉默而倔強的臉。


    那夜過後,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所有人都以為那個本就不應該存在於世上的師門應該終於徹底消失了,江湖終於又迴到了正軌之上。


    可現在他迴來了。


    從地獄中中歸來,應當是帶著滔天的火。


    隻是不知他要焚毀什麽。


    普賢踏入了齋中。


    齋中的陳設難得的簡單,隻有一塊蒲團、一張床、一方桌。


    普賢緩緩走到蒲團跟前,低下身子,盤腿坐了上去。


    上一次在這裏打坐,應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吧?果然有些時候忙起來了,就再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了。衰老和糜爛也往往就在這些時候悄然而至,消磨身心,一步一步將人帶入死亡的深淵之中。


    普賢沒有誦經,他覺得無經可頌。倒不是他腦海中的經文太少,相反,若說整個金剛門中誰對佛經最為博聞強識,非他莫屬。


    他隻是覺得,哪怕頌遍世間所有的經文,也依然無法過好欲修正果的一生。


    他想起了那場與外來老僧的辯難,其實不能叫辯難,因為他們隻是對坐閑談,敘些前事,討論些未來。


    他不明白為什麽老僧會找上自己,不明白為什麽洛陽城淩絡軒也會找上自己。他知道淩絡軒的身後是蕭正風,他更不明白蕭正風為什麽會把眼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以為自己隱藏的足夠好,比曆任金剛門門主都要好。


    所以他想不明白。


    佛門弟子,想不明白的事情要麽去問佛祖,要麽就不想了。


    他覺得自己是無顏麵對佛祖的,於是便不想了。


    他看向了來者。


    走在最前方的那名男子。


    如他所想,帶著來自地獄的火焰。


    他沒有站起身來,反而繼續坐在蒲團上,微微垂眸,輕聲道:“你來啦?”


    “是的,我來了。”


    “我倒是沒有提前想到,真的會是你。”


    “這說明我這些年來還比較成功。”


    “是這麽迴事兒。這年輕人?”


    “我說是我兒子,你信嗎?”


    普賢笑了起來,有些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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