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提著食盒再次迴到小湖之時,日頭正烈。好在仍是初春時節,另有枝葉遮蓋,故並不顯得炎熱。林青還是一如他上一次來時看到的那樣,在湖中小舟上靜靜躺著,笠帽遮蓋在臉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老人幹咳了兩聲,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將林青叫醒,卻看到了那舟中的人影輕微的動了動,接著就掀了笠帽,猛得從小舟裏坐了起來。


    “聞著了聞著了聞著了!哈哈哈哈不隻有魚還有酒!還有點其他的什麽?哈哈哈哈老人家真是難為你了!”


    林青轉眼間便來到了老人身邊,一邊興奮地盯著老人手中的食盒,一邊不由自主地搓著雙手。


    老人微微一笑,掀開了雕刻著精致雲紋的食盒的蓋子。頓時水煮魚的辣香以及豆腐的甜香再加上酒水的醇香霎那間撲入了林青的鼻孔之中。


    “既然是解饞,老朽便想單單是一條魚怎麽能夠?於是燒了一小盆豆腐飯,小炒了個青菜,開了一小壇自家釀的雙蒸酒。想來這些東西,應該能讓先生滿意了吧?”老人笑著說。


    林青伸出大拇指,道:“何止是滿意!老先生,你現在讓我幹什麽都行!”


    兩人相視一笑,然後便隨便找了一處幹淨的地方就地坐下,開始將食盒中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搬了出來。


    老人一邊遞給林青碗筷,一邊隨口問道:“先生是北方來的?”


    “是啊,”林青接過碗筷,迫不及待地將筷子伸入那一盆紅湯之中,撈出了一塊潔白的肉片,也不顧燙,直接送入了嘴裏。“唔……啊……好吃唔……”


    老人笑著看著林青地樣子,搖了搖頭,也不和他爭搶魚肉,自己盛了一碗豆腐飯,夾了一根油麥菜到碗裏,細細的嚼了起來。


    雙蒸被裝在兩個墨色地錐狀酒瓶之中,隨著林青取過一個,向口中傾倒之時,那股醇香更濃,漸漸逸散了開來。老人的酒蟲似乎被勾了起來,看著另外那一瓶酒猶豫不決。林青注意到了這一點,笑著將手中器具放下,伸手拿過那一瓶酒和本就備好的酒盅,給老人滿上了一杯,遞了過去。


    “怎麽了老人家?是身體有恙,不能飲酒?且飲這一杯吧,在下稍微也懂些醫術,略飲是不礙事的。對老人家來講,每日少飲反而可以緩解疲勞有助睡眠呢。”


    老人接過酒杯去,拿在手中,卻仍是沒有飲下。他苦笑著說:“先生,我看你也有四十多歲的年齡了,我也還不到六十。雖然我不曾習武,沒你那麽好的身體,可年輕時我也不差,還不至於在這個年齡就疾病纏身。我不飲酒,是因為一些往事。”


    林青笑道:“飯菜美味,終究不如故事來得下酒。老人家不介意的話,跟在下聊聊?也好讓我這粗鄙之人不辜負了嘴裏的飯菜酒水。”


    老人摩挲著酒杯,聽著林青唿嚕唿嚕吃著豆腐飯和水煮魚的聲音,不由一笑。抬頭看著天上湛藍的天空,他輕聲道:“想當年啊,老朽還是個一二十歲的小年輕的時候,也是無酒不歡。哪一頓飯要是沒有個酒水入喉,那是恨不得拿雙手撓自己脖子的。那會兒家裏很窮,我爹我娘都沒什麽活計,我早早的就到飛揚城裏的酒樓之中給人當跑堂的去了。能在飛揚城裏開的下去酒樓的,那得是大戶人家,給的工錢也不算少。我的每月的工錢基本上全都交給我娘了,隻留下十幾個銅板自己買酒喝。”


    林青聽著,又飲了一口瓶中雙蒸,笑道:“愛酒之人,都是性情中人。今日老人家你要是不拿你不飲酒的理由把我說服了,我是一定要跟你碰上幾杯的。”


    老人搖了搖頭,往嘴裏扒了一口豆腐飯,嚼完咽下之後,繼續說道:“我那個時候花不著什麽錢,酒樓裏的夥計全都包吃住,有時候有客人吃不下退掉的菜,廚房還會分給我們讓我們一起去吃。我當時有個朋友,十分要好。他是幹雜活的,專門收拾桌凳、刷洗碗筷。所以他經常會碰見有些客人的飯吃不完,酒喝不完。他還不至於對那些剩菜感興趣,可酒就不一樣了。我們兩個從後廚那邊討要了一個廢棄的酒壇子,專門盛裝客人飲剩下的酒。不管是雙蒸也好,女兒紅也好,甚至是最便宜的苞穀子燒酒,我們是一股腦全都倒進去,混在一起,不分貴賤。嗬嗬,先生會不會覺得有些磕糝?沒辦法,窮人也得有窮人的活法兒嘛。當時我就想啊,這世上的人其實也就跟這酒一樣,活到最後合上了眼,管你是生前大富大貴還是窮困潦倒,管你是江湖豪雄還是無名小卒,也不過都是一抔黃土,混在腳下的土地裏,誰也不認識誰。所以日子雖然苦,我和我那朋友倒也是過的樂樂嗬嗬的,就想著要麽這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也挺好。”


    林青不知何時停下了碗筷,隻是仍提著酒瓶晃悠。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不容易。老先生啊,現在的這些人們,能有你當時那樣透徹的人,已經不多了。”


    老人笑了,隻是歎了口氣,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撚起一根筷子,伸入酒杯之中蘸了蘸,然後伸出舌頭來,輕輕舔了舔,臉上立刻露出了極大的滿足來。


    “好景不長,老天爺才不會讓人老老實實平平靜靜地活一輩子呢,他總是變著法子折磨你、逼你,要麽讓你拚了命的去做些什麽事兒,要麽就讓你死。”老人漸漸斂去了臉上的表情,輕聲道:“我在那家酒樓裏幹了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四年之後的那天,我爹死了。是猝死在家中的,那天晚上正跟我娘說著話呢,結果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我娘一開始還以為他是睡著了,停了一會兒連唿嚕聲都沒聽見,這才慌了。推了幾下沒推動,才知道已經不行了。”


    林青沒說話,隻是默默地飲了一杯酒。


    “家裏沒存什麽錢,葬我爹時也就是草草的找了個城外風水還算差不多的地方,簡單埋了,立了牌位。可沒想到才過了沒多久,便有一家江湖門派的老大死了,他兒子看上了葬我爹的那塊地方,竟然讓人給把我爹的墳給掘了。我娘知道後,驚怒攻心,一口氣沒上來,也隨我爹去了。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正在酒樓裏幹著活呢,扔下客人跑進後廚拿了一把菜刀就要去那幫人拚命。我那朋友拉住了我,說讓我別犯傻,那門派雖然在江湖上沒什麽名氣,但我就這麽跑過去,除了再多添一具屍體之外,沒有任何用處。我得感謝我那朋友,要不是他,我現在也不能跟先生你在這裏這麽悠然的吃吃喝喝談天說地了。”


    “後來呢?”


    “後來啊,我換了個絕不會被那些大戶人家們看上的地界,重新葬了我爹我娘。我在二老墳前發誓,說十年之內要是不能幫他們報這個仇,我就在他們墳前自盡。當時我朋友也正好在身邊,我對他說,我要是真的報不了仇,死在這裏的時候,還要麻煩他幫我收屍。我記得那天下著雨,我們兩個都沒有打傘,淋了個透徹,也澆醒了我們兩個。我們總算是明白了,在這個世上活著,要麽被人欺負到死,要麽就自己爭氣。總算是沒把我逼到絕路上去,大約半年之後,我就迎來了一個機會。建業城淩家的一位管家,在淩家幹的那麽多年裏,貪下了一大批瓷器。他在飛揚城裏有一處私宅,專門用來存放這些瓷器。那時我一心想著出人頭地,知道自己習武已經來不及了,便總想著做成一門大生意,好讓自己有發家的本錢,於是辭了酒樓裏的活計,整日在街上遊蕩。結果機緣巧合之下,讓我撞破了那間宅子。跪著跟那淩家管家求了又求,這算是將這筆生意攬在了手裏。我做跑堂的那段日子裏,正好認識一位在秦淮做瓷器生意的商人,那人頗為喜歡我,這也是我的信心所在。從那間宅子出來之後,我覺得整個天地都豁亮了,於是叫上了我那朋友,讓他陪我一同前去談生意。我們兩個年輕人,穿著破舊的衣服,揣上幾塊幹糧和攢了不短時間的銀子——相當於是全部家當,單憑著一腔熱血就上了路。中間的艱辛不值得提,幸運的是,我們把這生意談成了。”


    老人將酒杯送到了唇邊,顫了幾顫,還是一飲而盡。辛辣的痛感刺激的老人整張臉都皺縮了起來,他一邊咂著嘴,一邊提起筷子,伸到紅湯中撈起了一片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林青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又飲了一口酒,扒了兩口豆腐飯。


    “迴來交差那天,看著到手裏的沉甸甸的整塊整塊的銀子,我幾乎要暈過去了。那位淩家管家讓我們第二天上路去將瓷器運到秦淮去,迴來之後還有更多的銀子。那一晚,我拉著朋友找了個平時裏最喜歡卻吃不起的小食肆,喝了個痛快。我爛醉如泥,第二天早上沒能起來,於是我朋友便自己一人上了路。我怎麽也沒想到,那一別,竟然成了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林青輕輕道:“你朋友被那淩家的管家滅口了。”


    老人撫摸著酒杯,輕輕點頭。


    “朋友的人頭和整整一箱的銀子一同擺在了我的麵前。那管家的聲音很冷,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叫我那好銀子,隱姓埋名地過我剩下的人生,這些日子經曆過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否則我那位朋友就是我的榜樣。我顫抖著問是否我朋友泄露了消息時,那管家卻笑了,說沒有,隻是怕我不相信他們會殺人罷了。”


    “江湖這個東西啊,我到現在其實都沒能搞懂。不是話本中都說是快意恩仇縱歌烈酒麽?怎麽到了我這裏,全都不一樣了呢?我當時什麽都沒說,渾渾噩噩地拿了銀子出了那間宅子的門。我藏好了銀子,又跑去喝酒。朋友的人頭不住的在我腦海中浮現,不停地對我說,他是替我死的,倘若那天晚上我沒有喝醉,現在能坐在這裏飲酒的人是誰就不一定了。我打翻了酒壇,驚恐的跑了出去。那天我就發誓,以後再也不飲酒了,而且我要為我的朋友報仇。”


    “我拿銀子將自己好好地收拾了收拾,偷偷跑去了建業城。在建業城中我藏了整整三個月,終於在路上攔到了淩家家主淩風月。當時那個管家就在淩風月身邊,看見我之後,完完全全的失了顏色。我平靜的跟淩風月揭發了那管家的所有事情,而淩風月隻是聽完後,笑著問了我一句,我是不是為了拿到更多的銀子才來這裏揭發他的。”


    “我告訴他說,不是,我隻是再也不想被人欺負了。於是淩風月告訴我,說他其實並不在意那些瓷器,淩家並不缺這麽點兒錢,但淩家在乎尊嚴,在乎忠誠,所以他非常開心我能來揭發那個管家。他問我希望得到什麽報酬,我說隻要不把那位管家給過我的銀子收迴去就行了。”


    “再後來,我開始做生意,越來越好,越來越大。連五年都不到,我就雇了另外一個幫派,將當年掘我父親墳氣死我老娘的幫派公子擒了過來,我將他親手殺了。隻殺了那一個,多的沒殺。”


    老人第一口下肚之後,飲的便極快,到得現在,酒瓶之中已經空空如也。他漲紅著臉,眼中已經有了醉意。看了林青一眼,將林青手中的酒瓶一把奪了過來,揚頭一飲而盡,笑罵道:“我真是失心瘋了,你這混蛋釣我最喜歡的鯉魚,我還在這裏跟你吃飯喝酒談天說地!”


    林青苦笑道:“行啦行啦,算我欠你一個人情,行了吧?你們這些做生意的啊,就不能少一點算計嗎?”


    這個身上粗布短衣實際上是這片宅子真正主人的公孫雲濤向後一躺,雙目微闔,輕聲喃喃道:“我算是個好人嗎?算是嗎?應該算是吧……”


    有風拂過,未驚起半隻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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