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在後來大魏王朝的史書之中,被稱為覺醒之日。是中原人血性的覺醒,是中原統一之心的覺醒,也是中原江湖俠與義的底線堅持。在五千人圍困長安城的千鈞一發之際,城中江湖人沒有坐以待斃,而是憤然起身,以堂堂六尺身軀,硬撼兵刃之堅決!一千名由守城禁軍、江湖執法隊、江湖人構成的血肉城牆,成功地將五倍於自己的草原人拒於城門之外,透露出了下一曆史階段江湖之盟軍隊的雛形。最為壯烈的是,在千人的隊伍之中,最終活下來的隻有寥寥五人,餘者盡皆化為了血肉之泥,滋養著長安城城門前這一片廣闊的土地。曾經站於中原江湖前列的長安城四大統領之一雷光石,也在這一場戰鬥之中英勇就義。


    活下來的五人,包括了後來大魏王朝的忠烈大將軍呂清揚、神勇大將軍江一白、龍牙驍騎統領張白衣、以及被譽為“大魏第一女武神”的鎮軍大將軍劉琮琤。


    就算是那位並不是一開始就在戰場之上的人物,也是在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直到他身死之後的數十年間,也仍舊被人口口相傳著他的故事。


    江湖人稱,楚狂人。


    ……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了。


    此刻發生的,是在後世的史書之中任何一個角落裏都找不到絲毫痕跡的事情。後人們始終不明白為何楚狂人後半生的行徑會如此癲狂而不合邏輯,那是因為,許許多多的事情都被深深地掩埋在了曆史的塵埃之中,永遠都不會被掀開。


    馬蹄聲在林青的身後緩緩遠去,直至消失。


    他雙目無神地盯著眼前的土地,看著那些仍在空中紛亂舞蹈的塵土,像是渾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


    這一次他做了信守承諾的君子。


    ……


    劉天南終究是大宗師的實力,是整個中原江湖乃至整個天下都有數的高手,在敷上藥膏飲下藥湯之後,略作調息,便已經恢複了些許精神。雖然仍是隻能在床榻之上躺著,可終究是再無大礙了。


    “清揚呢?清揚可還好?”劉天南看向床邊因傷勢而變得臉色更加蒼白的女兒,輕聲問道。


    劉琮琤沒有看自己父親的眼睛,低頭擺弄著藥缽裏過不多時便要給父親再次塗抹的藥膏,輕聲道:“呂四統領他性命已無大礙,隻是……大戰之中傷及丹田,武學境界可能以後……”


    劉天南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而後他看向了那名垂手立在房間門口處的、鐵條與槍套交叉背在身後的青年男子,唇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抬了抬下巴,略提了提聲音,道:“長安城城主劉天南,替長安城全城百姓,謝過長青門楚門主的仗義出手!”


    此言一出,不論是正在調製藥膏的劉琮琤,還是正怔怔出神的楚羽,都是微微一愣。


    楚羽一陣恍惚。


    是啊,自己已經是長青門門主了。師兄和長老們在不久之前的門主繼任儀式上,已經向天下江湖宣布了自己是新任長青門門主的事情。雖然自己是曆史上第一個連繼任儀式都沒現身的門主,雖然自己是第一個在宗門危難時刻還要離開的門主,可師兄們和長老們仍舊不顧江湖上的非議,將自己推舉到了這個位置之上……自己在信上意思,分明是讓他們另立門主啊!


    楚羽緩緩抬頭,緩和了一下自己內心裏的情緒,躬身抱拳道:“劉城主……言重了,這是……在下應該做的。”


    劉天南的眼神中掠過一絲讚賞,又掠過一份遺憾。他明白,就在這短短的時間之中,眼前這個剛剛脫離了少年、能夠被成為青年的後輩,終於將自己的責任扛了起來。


    劉天南轉頭看向自己的女兒,笑道:“琮琤,你先出去,讓我和長青門門主談談,如何?”


    劉琮琤遲疑了一下,還是在自己父親醇和的笑容之中點了點頭,將手中的藥缽隨手放在了桌子上,走了出去。


    在門口路過楚羽之時,她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嘴唇動了動,但終究還是和楚羽互相點頭示意,便走了出去,將門帶上了。


    屋內便隻剩了劉天南和楚羽兩個人。


    “來,坐到我身邊來。”劉天南笑著衝楚羽招了招手,道:“我和你師父一直關係都還不錯,年輕的時候在江湖上都互相幫襯過,你就當我是你的一個長輩就好,不需要那麽拘謹。當然了,你若是覺得這樣一來有損你現在長青門門主的身份,我也可以跟你平輩論交。”


    楚羽一邊走到床前坐下,一邊苦笑道:“劉城主,您這可是要擠兌死我了。”


    他很自然地端起之前劉琮琤放下的藥缽,繼續搗弄著其中的藥缽。


    劉天南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了。雖然我也一直都特別喜歡蘇沁那個小丫頭,聽到琮琤說她還活著的時候,我也是欣喜若狂。隻是要把你這女婿拱手送給蘇穆那個老王八蛋,還是有點不甘心啊。”


    楚羽一口氣沒能換過來,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劉天南哈哈大笑,道:“不用緊張,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和琮琤蘇沁之間地那點事兒,你們自己解決,我才懶得管你們。不過,”他話鋒一轉,突然威脅道:“你差不多也就行了,別再弄得我們家琮琤那麽傷心了,否則以後就算你是小輩我也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楚羽喃喃道:“這我也把控不了啊,總不能琮琤她傷心我就把沁丫頭負了吧……”


    劉天南一瞪眼,就想從床上坐起來,結果傷勢牽動,疼的他齜牙咧嘴的又躺了迴去。他歎了一口氣道:“行吧行吧,算你小子魅力大,算我家琮琤倒黴,行了吧!”


    楚羽縮了縮腦袋,沒敢接話茬。


    劉天南忽然道:“你師父死了,我很難過。”


    楚羽眼神一動,沒有說什麽。


    “當年啊,我們倆認識的時候,他就沒有我的實力強。他和羅恆之間的那些破事兒,我也早就知道。隻是這些年過去了,他沒變,羅恆卻是變了。不能不讓人感慨唏噓啊。”說到這裏,劉天南將手伸出來,摸了摸楚羽的腦袋,輕聲道:“我知道你們師徒之間,雖說這些年並沒有一直在一塊兒,但是彼此感情深厚。我知道你現在離開長青門,是想更快的提升自己的實力,為你師父報仇。現在羅恆已經死了……”


    楚羽搖了搖頭,道:“羅恆死了,可是胡人單於沒死,羅陽也沒死,玄羅宗的人,都還沒死絕。我不僅是為了師父報仇,我還要為了長青門死去的那些長老和師兄弟們報仇。”


    劉天南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楚羽低聲道:“劉城主,你既然知道了羅恆已死,想來應該也知道了在我身邊的那位前輩……林前輩說他不方便當著全天下人的麵兒出手打架,所以我替他給您道個歉,他若是能出手,想來這次圍城之困,應當能少死很多人。”


    劉天南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向楚羽,問道:“林青?”


    楚羽一怔,試探地道:“您……不知道……?”


    “林青……林青……”


    低聲重複了幾遍之後,劉天南忽然笑了起來,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轉頭看向楚羽,笑道:“我知道了,我接受你替他的這個道歉。他的苦衷,我是明白的。他這麽做,是對的,是對的……”


    楚羽懵懵懂懂,不知所以,他隻是覺得既然大宗師之間一出手就能有感應,那麽林青的存在應當已經被當世的大宗師們給察覺了才對。既然如此,他覺得有必要幫林青解釋一下為什麽自己出現在了戰場上而林青沒有的原因。隻是看現在劉天南的反應,似乎這中間還有什麽自己不了解的事情?


    不過那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楚羽看著從未在人前有過如此虛弱一麵的長安城城主,笑著舉了舉手中的藥缽,道:“劉城主,藥膏好了,就讓在下來給你換藥吧?”


    ……


    從房間裏退出來之後,楚羽並不意外地看到了一直守在門口地劉琮琤。恍惚之間,他忽然想到,自己當初從巫山出來剛剛進入無雙城之時,與那李家李冉交手之後,身負重傷,在胡大夫地迴春堂之中修養之時,眼前的姑娘便也是經常如此,在屋中照顧自己,等自己休息之時便在門口站著,一言不發。一個在江湖之中素以冰山寒玉著稱之稱的女子,這一生之中,恐怕也就隻為過兩個男人露出這般溫順貼心的姿態了。


    楚羽在心中歎息一聲,抬起頭來,卻正好和劉琮琤的目光對上。


    “我(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口,氣氛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還是楚羽幹咳了兩聲,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道:“劉城主他……我已經給他換好了藥,他休息了。”


    劉琮琤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道:“好……”


    “那……我先走了?”


    “……好。”


    “後會有期……”


    “……嗯。”


    擦肩而過。


    女子眼淚緩緩流淌了下來。


    ……


    出了城主府的內門,還沒離開城主府大門的時候,楚羽又被人叫住了。


    是蕭正風。


    楚羽連忙拱手行禮,道:“蕭盟主好。”


    蕭正風笑著擺了擺手,懸在他錦玉腰帶間的翠玉吊墜隨之輕輕搖晃了起來。


    “你現在是長青門門主了,按理來講,你我已是同輩,不可再行此禮節。”


    楚羽笑道:“小子無非是被師長和同門師兄弟抬舉罷了。從小在洛陽城長大,見慣了蕭城主的挺拔背影,怎敢與您同輩相稱?”


    蕭正風負手而立,看了楚羽良久,忽而開口道:“楚蒼會以你而感到驕傲的。”


    楚羽抿了抿嘴,沒說什麽。在華山之上的時候,李博已經告訴過楚羽,蕭正風和他的父親楚蒼關係匪淺,所以他也並不驚訝能從蕭正風的口中聽到父親的名字。


    “你這是……準備去遊曆天下,錘煉自己?”


    “是。師門之仇,不得不報。”


    “是林青那個家夥帶著你?”


    “是。”


    “也好,林青教你,再合適不過了。”


    “是。還想問蕭盟主……”楚羽的眼神突然淩厲了起來,道:“蕭盟主,有沒有再朝草原那邊打迴去的打算?”


    蕭正風深深地看了楚羽一眼,緩緩道:“兩年之後,等中原力量集結的差不多了,征服草原。”


    “好!”楚羽眼睛炯炯有神:“蕭盟主,我現在以長青門門主的身份向您保證,到時出征草原,我長青門必然全力以赴,以雪前恥!”


    蕭正風沉默了很久,一掌拍在了楚羽的肩頭。


    “好!楚門主!我們一言為定!兩年之後,我們共伐草原!”


    他突然笑了,輕聲道:“這一去,便是江湖飄零,舉目無親了。除了林青,再無師友親近之人了。可準備好了?”


    楚羽點了點頭,道:“早已準備好了。想要變強,不付出些代價,怎麽能行呢?”


    蕭正風大笑。


    “去吧!年輕的長青門門主!盡管放心,這兩年,有我看護著,沒有人敢找長青門麻煩。你大可將心放到肚子裏,去好好看一看那些江山壯闊、晴川秀美、落日淒涼、暗夜濃稠吧!這江湖,這天下,遠比你所見到的要精彩太多了!”


    蕭正風的瞳孔裏映著那個堅毅的身影,滿是星光與風霜。


    楚羽抱拳,辭別,轉身出了城主府的大門,向著長安城門的方向大踏步地走了過去,再不迴頭。


    蕭正風再次負手而立,不知道想起了一些什麽,眼神變得有些迷離了起來。


    火光、慘叫、鮮血、殘肢。


    手持兵刃的少年仿佛從地獄中走來的修羅,要飲盡這世間一切滾燙的鮮紅。


    質問、尖嘯、驚唿、失聲痛哭。


    然後一切漸漸消散,重新化為了漫天浩瀚的星河。


    他的眼眶不知何時變得有些濕潤,喃喃道:“我亦飄零久……”


    “十年來,深恩盡負,死生師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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