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握著鐵條的手有些顫抖。


    他覺得自己看錯了。


    一定是自己看錯了,一定……是的……


    “咣當”一聲,鐵條掉落在了地上。楚羽一隻沾滿了血汙的手捂住嘴,另一隻手向柳青林顫抖著緩緩伸了過去。


    柳青林有些費力地將眼睛從那截劍尖兒上移開,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徒弟,心想,前兩個徒弟沒能保護好,那麽這一個,自己這個做師父的,總該負責任一些了吧?


    他雙唇發白,仍是向楚羽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輕輕道:“記住我……跟你講的……”


    紫電裂天再進一步,劍尖兒再向前推進一分。


    汩汩鮮血從柳青林的口中湧出,他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伸出一隻手,向後抓去。


    一聲厲嘯,楚羽身前再次無人。


    已經無法思考地楚羽怔怔地跪了下來,眼眶中毫無知覺地湧出了兩行淚水。


    懸星趕到了楚羽的身邊,用獨臂一把將他拉起,喝道:“走!”


    餘下三名長老也紛紛扛起不能動彈地師超眾等青衫弟子,並招唿著尚且還有餘力的弟子將地上躺著的尚還活著的同門一並帶走。


    玄羅宗餘下的近百弟子相顧茫然,手足無措,看著紛紛向葫蘆口入口處長青門弟子,不知究竟該追還是應該逃跑。


    自家的宗主似乎是已經解決了那名長青門的門主。可宗主沒有留下,不知去了哪裏。自己這邊的長老們已經全軍覆沒,就算追擊,也不過是送命罷了。


    在他們還在糾結的時候,長青門的一眾人已經裏他們來時的葫蘆口隘口不足半裏。


    懸星一邊奔跑,一邊拉扯著楚羽,一邊向身後的長青門弟子們怒吼道:“快!馬上就出葫蘆口了!出去之後,所有弟子全部散開,不要集中行動!散開之後不要管任何人,隻需要自己趕迴青山!聽清楚了沒有?!”


    “那門主呢?門主到底……”有弟子發問。


    “門主沒事!門主的安危不用你們操心!”


    懸星咆哮著,宛如一頭發狂的獅子。僅剩的其他三名長老沉默地簇擁在懸星身邊,一言不發。


    師超眾被一名長青門弟子背著,雙目無神,一言不發。


    於是不再有人說話。


    楚羽停下了腳步。


    懸星幾近暴走,憤怒地轉過頭來,正想罵楚羽幾句,不要讓他在這種時候使性子,卻被楚羽搶先開了口。


    “不要再向前走了。”


    “前麵有埋伏。”


    “我們中計了。”


    懸星停了下來。三位長老停了下來。兩百多名弟子停了下來。


    還在同門背上的師超眾眨了眨眼睛,有些艱難的從衣襟中取出了一枚渾圓的丹藥,盯著看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還是吞服了下去。


    楚羽揉了揉自己已經有些僵硬的臉,咧了咧嘴,右手鐵條,左手秋蟬,穩穩站定。


    不遠處的隘口,漸漸有黑影浮現。


    陳峰眯了眯眼睛,看著一片血腥宛若人間地獄的葫蘆口,臉上沒有什麽情緒。


    身後玄羅宗七百弟子聚集完畢,平均境界甚至比最先出現在葫蘆口內與長青門交手的弟子還要高。


    這七百弟子,是長年來一直跟隨陳峰鎮守玄羅宗北部草原的精銳,也是陳峰在玄羅宗之中話語權的全部依仗。


    這七百弟子,自從站到陳峰身後便一言不發,黑壓壓的一片望去,竟有北部寒風之凜冽之感。


    陳峰緩緩伸起了手。


    懸星瞳孔一縮,猛然轉頭向背後的弟子們喝道:“從反方向突出去!殺了那幾十個玄羅宗的雜種!從葫蘆口的另一個方向衝出去!”


    陳峰揮手。


    煙塵再起。


    ……


    這是離葫蘆口約有五裏的一處地方,四周荒野無人,適合行兇、防火、以及告別。


    鮮血一汩一汩地從柳青林的胸口那處傷口極小卻有一大片焦黑的地方湧出來。


    羅恆站著,看著已經趴倒在地上的柳青林,臉上思索的神情一閃而過。


    “你是怎麽做到的?不過三個唿吸的時間你便能將我從葫蘆口帶到這個地方來,這樣爆發式的速度,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柳青林緩緩抬頭,笑了笑,血已經完全染紅了牙齒。


    “你說的,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失去一些東西……我這樣的速度,不過是用內力燃燒體內的鮮血從而爆發的一瞬間的效果罷了……你瞧,我被你刺中了心髒,血卻沒有噴濺出來,而是一滴滴的流……因為啊,在剛才那三息之中,我已經把我的血,基本上全都燒完啦……”


    羅恆皺了皺眉頭,歪了歪腦袋,微諷道:“正道人士,會用這種近似自殘的手段嗎?柳青林,到底誰才是邪魔外道?”


    聽到羅恆這麽問,柳青林反而快意地笑了起來。他一邊咳著,一邊說道:“正邪之分……哈哈,羅恆,正邪之分,從來都不是看打架時的招式與手法,而是……而是看你到底在做著怎麽樣的事情。你……你現在心情不好……哈哈哈,因為我還是給小羽將一些信息傳達到了……哈哈哈,你忘了,你們玄羅宗有祖傳的紫電裂天,那我們長青門祖傳了什麽呢?……哈哈哈,我們……我們的老祖宗,那可是從一場場的殺戮之中走出來的啊……”


    羅恆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大概還能再活十……”


    他瞳孔一縮。


    一道幾乎是黑點的身影在百裏之外若隱若現。


    不到半息,那身影已經來到了兩人身前。


    柳青林眼中陡然爆發出了些許神采,伸手與那人同時伸來的手握在了一起。


    “蕭盟主……”


    “我在,柳門主請說。”


    “小羽……小羽不能死……”


    “好。”


    “長青門……長青門……”


    “我會盡力。”


    “那……那這座天下……”


    “盡力。”


    “……好。”


    柳青林閉上了眼睛,舒服地哼了一聲。隨著他哼的這一聲,他的身體迅速地變得蒼白,並且開始變得幹癟起來。


    蕭正風看著生命的氣息一點一點從柳青林的身體中一點一點的消失,許久沒有說話。


    羅恆也沒有急著離去,靜靜地站在原地,心中不知有著怎麽樣地心情。


    “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的事情,其實和你想做的事情一樣。”


    “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我要做的事情,是讓這個世間變得更好,讓這個世間少流一些血。而你呢?你隻不過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一些私念罷了。”


    蕭正風緩緩地站了起來,看著手握紫電裂天的羅恆,撇了撇嘴,道:“真當你拿著四神劍之一,就能天下無敵了?”


    羅恆麵色不變,道:“我從來不會對自己的實力估計失誤。我有信心對付你。”


    “誰給你的信心?就這麽一把會放點兒電的破劍?”


    “你來試試不就知道了?說真的,作為一個江湖人,在華山之上我能忍住不和你或者劉天南交手,實在是太難受了。”


    “那便來吧。”


    “來。”


    有風吹過,這一片曠野隻剩下了一動不動的柳青林。天空一隻離群的大雁飛過,發出了幾聲哀鳴。


    ……


    “你們兩個難道不是長青門弟子嗎?!聽不懂師伯我的命令嗎?!”


    “我們當然是長青門弟子,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弟子。我是門主繼承人,如果上一任掌門死了……”


    “楚羽!那是你師父!”


    “師伯!我們身後是兩百多條宗門的生命!”


    “……”


    “……我不知道師父到底有沒有……總,總之,現在依照門規,我將履行門主的職責,保護我青衫弟子盡可能多的逃離此處!所以我必須留下阻敵!”


    “……那師超眾你呢?!你師父還在山門等著你迴去!你讓我怎麽給你師父交代!”


    “師伯,我已經吃了龍膽丸了,現在要是跑了,不僅什麽作用都發揮不了,還會在半個時辰之中變成徹底的廢人累贅。師伯啊,我師父那邊你不用擔心,要是活著迴去,咱們一塊兒活著迴去,交代什麽?要是迴不去,咱們一塊兒死在這裏,交代什麽?”


    懸星啞口無言,突然笑了。


    看著麵前奔湧而來的浩蕩人群,懸星突然覺得歲月與靑春再一次迴到了自己的身體之中,他仿佛又迴到了當初和柳青林一同下山闖蕩江湖的時候,麵對著圍殺上來的人群,他們兄弟二人背靠著背,浴血奮戰。


    現在算上他自己,有足足六個人,是當年的三倍。


    有何懼之?


    他開懷笑道:“殺!”


    ……


    陳峰並沒有讓所有人都一擁而上,而是將七百人分做了兩批,第一批五百人,已經衝殺了進去;第二批兩百人,還在自己身後待命。


    “長老,葫蘆口那頭少宗主剛剛傳來消息,讓我們按照計劃進行,加快速……”


    陳峰揮了揮手,打斷了手下的匯報。他望著再次飆起鮮血的葫蘆口,神情有些恍惚。


    自己是幾歲的時候進入的宗門?六歲?還是七歲來著?記不太清了,反正是自己爹娘死了沒兩年,自己就被宗門裏出來遊曆的師長們看中了習武天賦,帶迴了宗門。


    可是終究是年齡不算小了,大概比正常的習武年齡要晚上一年吧,雖然自己追上了進度,可是也並沒有在宗門之中特別出眾。


    可是陳峰不太在乎這些,他本就是一無所有之人,所以有一個地方能讓他長久的呆在那裏好好活著,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時的玄羅宗和現在的不一樣。那時的玄羅宗弟子,個個都憋著一股狠勁兒,都想著趕緊提升自己的境界實力,然後盡快到北邊的草原邊境上去,多殺上幾個胡人,好告訴整個中原江湖,瞧見沒有?不是說一個杜宇就能毀了我們一個宗門!我們玄羅宗,個兒頂個兒的都是英雄好漢!我們早晚要以英雄的身份,再次迴到中原江湖之中!


    陳峰很喜歡那樣的氛圍,為自己,也為宗門,努力地修煉著,提升著。終於有一天,他被分配到了邊疆之上,執行為期十年的鎮守任務。這次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他二十歲的年紀。


    在第一年,他終於感受到了刀鋒砍入肉體之中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習慣了還溫熱著的鮮血噴濺到自己臉上時的那種抽離。他談不上討厭,更談不上喜歡。偶爾他也會想一想這些死在自己手中的胡人或許也像當年自己的父母一樣,遺留下了再沒有人照顧的孩子,但每次隻是稍微想上那麽一想,他就會停下來飲上一口酒。他心知肚明,他不殺胡人,那麽就是胡人來殺他。


    第二年,他認識了她。在那批上馬與胡人周旋的三名師妹之中,他獨獨一眼就被她所吸引,再也無法離開。不論是嫻熟的宗門刀法,還是整個過程都眉頭緊蹙而顯現的英氣,亦或是下馬之後吐了足足半個時辰的狼狽,都使他深深的沉淪。當他將酒袋遞給她的時候,臉色蒼白的她給了他一個勉強地微笑,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被擊中一般。


    第三年,她每次出營去清剿胡人,身邊必然有他。


    第四年,他將她所有的追求者全部擠開,向她表露了心跡。


    第五年,他們成親。


    第六年,他們決定等十年期滿之後,迴到宗門大本營之後,再要個孩子。


    第七年,年齡小一些的少宗主羅恆也來了這裏,相識,相知,成為摯友。


    第八年,胡人蠢蠢欲動,全宗門戒嚴備戰。


    第九年,開戰。那是頗為昏天黑地的一年,他們幾乎每一天都渾身是血。這邊戰鬥的慘烈,中原江湖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支援消息傳來。


    她死在了那一年的草原上。


    當時他抱著她淚流滿麵的時候,羅恆也在身邊。他還記得當時還是少宗主的羅恆沉默了很久,說中原江湖無義至此。


    那場戰鬥玄羅宗終究是堅持了下來,胡人年末撤了人馬。


    十年期滿,他卻沒有迴去,而是將整個人生都放在了北邊這片草原之上。


    直到幾個月之前。


    此時的陳峰看著在五百弟子麵前浴血奮戰的長青門六人,突然間淚流滿麵。


    他說:


    “上,不等了,都上,殺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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