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還記得,在他小時候,尚還在洛陽城的照陽中奔跑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為什麽有人可以錦衣玉食而有人卻隻能在街邊乞討,為什麽有人出門時總是氣宇軒昂而其他人要對他點頭哈腰;為什麽傳聞中明明是修道之人的華陽峰清虛觀主明虛真人脾氣總是那麽火爆,為什麽當了那麽多年和尚的胡子老板做起肉包子來竟然得心應手。


    有一天他問胡子老板,你曾經當和尚當的好好的,為什麽突然就不做了呢?是和你的師兄吵架了嗎?還是因為你太想吃肉了?


    姓徐的胡子老板笑了笑,說,你那麽聰明,猜猜看啊?


    唔……嘿嘿嘿,是因為想吃肉吧!我知道我知道,沒肉吃實在是太難受了!胡子叔叔你肯定受不了!


    誰誇你聰明來著,我看這不是笨的很嘛……城內城外乞討賣藝為生的人多了去了,他們能有口素胡辣湯喝都會覺得幸福,就更別說吃肉了。怎麽?你的意思是我連他們都不如?


    ……那你倒是說說,你為什麽會還俗啊?


    胡子老板停下了手中正在用力揉和的麵團,側過臉來,對楚羽笑著說,因為這世界上啊,總有那麽一兩件事情,讓你明知是赴湯蹈火也要拚命去做;總有那麽一兩件東西,讓你明知會粉身碎骨也不願鬆開。這才是生命的意義啊。


    ……我沒聽懂。


    ……這樣啊,那好吧,其實你猜對了,我就是太喜歡吃肉了。


    ……


    現在已經身在江湖中的楚羽,已經有些明白了當時胡子老板所說的話。所以哪怕是被打得頭腦混沌,胸骨折斷,手指碎裂,他也依然不願鬆開手中的鐵條。


    董胖子做到了不退,那麽他至少應該做到不放。


    就算是失去意識,陷入無窮的黑暗之中,也要緊緊握住手中的鐵條。


    這才應當是活著的意義。


    李原的最後一拳轟然砸到了楚羽的額頭之上!


    劉琮琤的聲音中似乎又出現了十幾年前滿園鮮血與殘肢的絕望。


    煙塵彌漫開來,灌江樓內又一次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


    而楚羽睜開了眼睛。


    ……


    對於李原這輩子來講,死在他手上的人實在太多了。


    在十年前的五大族之亂中,他是大屠殺的執行者;在無雙城與相鄰宗派的對峙中,他是冷酷的嗜戰者;在他尚還管理著城中事務之時,他是黑暗的執法者。


    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當自己的兒子死亡的時候,他的痛苦竟然如此深切,深切到他覺得哪怕將全世界的人都屠戮幹淨,也不足以為自己的兒子陪葬。


    那是他的驕傲,也是整個李家的驕傲。二十多歲的年紀就已經身懷武學大家六層樓的實力,這樣一個天才,就足以讓李家再次崛起!


    可是他死了。李原開始明白了前些天他看到的自己的兄弟,也就是李冉的父親眼中淚水的分量了。虧他當時還不以為然,甚至還在心中輕蔑的嘲諷。


    所以他的拳頭砸下去的時候,力道十足。足夠讓那名叫楚羽的賤種頭骨崩裂,腦漿開花!


    他的瞳孔縮了一縮。


    沒有崩裂,沒有開花。


    那個年輕人睜開了眼睛。


    年輕人就那麽用額頭頂著他的拳頭,看著他的眼睛,坐起身來,一隻手撐住身後的地麵,一隻手握著一直沒有放開的鐵條。


    年輕人站了起來,依然頂著他的拳頭。那目光清澈如北胡之地的冰山融水,不見有絲毫的退縮。


    他覺得拳頭變得有些灼熱,沉默了一會兒,放了下來。


    於是年輕人額頭處的那個原本淡若無物而此時泛起明亮色彩的小蓮花印便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這是什麽?”


    “我也不太清楚。”


    “你的胸骨和手指應該斷了。”


    “是的。”


    “可它們現在好得很。”


    “和上個問題一樣,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這個不知哪裏來的蓮花印幫忙的?”


    “那你還真是命大。”


    “嗬嗬,多謝。那我們繼續?”


    “來。”


    ……


    楚羽笑道:“我並不是從很早的年紀便開始習武的,起初的時候,我娘最想讓我做的事情,其實是當一名城主府裏的文書。所以我讀過的書還不算少。”


    “我忘記了那本書的書名,依稀記得那是一本詩集。裏麵有一首詩給我的印象深刻,我至今都還記得。直到剛才,我才突然明白了這首詩其中的含義。”


    “來,我念給你們聽。”


    “一望平沙煙鳥盡——”


    他起手,身形輕輕後掠,手中鐵條輕輕一抖。


    “迴首暮林暖霞輕——”


    他點地,躬身,手中鐵條再翩然一滑。


    “覺來不過三尺事——”


    迴手一旋,劍氣盎然!


    “但求墳前芳草盈!”


    楚羽將鐵條再次負於背後,一步一步走到了劉琮琤的身前。咧嘴一笑,道:“這詩,其實是我自己剛剛編出來的。”


    “咣當”一聲,一直被劉琮琤緊握的冰魄掉到了地上。她一隻手抱住了倒下的楚羽,另一隻手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


    ……


    李程揮了揮手,李家所有場內的黑衣家丁全部圍了上來。


    樓內一下子沸騰了。


    “幹什麽?這是打算仗勢欺人呢?”


    “一個家族、一整個城主府對付人家四個人?何況現在就隻有一個女子有戰鬥力了?真是長見識了嘿。”


    “得了得了,急了,接連死了兩個家族主力,這是要咬人了這是。”


    劉琮琤一把將臉上的淚水擦幹,將楚羽放到和董烈陽與方甲一起的地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麵冰霜。


    “李家主,這是不準備講道理了?”


    李楓憤怒的出聲道:“算上我六弟李冉,你們手裏已經有了我李家三條人命!而我們又欠你們什麽?!啊?!”


    “論人命的話,恐怕你們李家欠的更多!”


    就在樓內沸沸揚揚劍拔弩張之際,樓門在這一天第三次被砰然推開,一道飽含憤怒與悲傷的聲音響了起來。


    老人和中年男子為首的二三十餘人毫不客氣地推開黑衣家丁的包圍圈,衝到了擂台之上。


    張輝看到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董烈陽和楚羽,以及他並不認識的方甲,眼眶瞬間變紅。什麽話都沒說,他轉頭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看向與他並肩的老人。


    老人沉重地點了點頭,叫上了幾個比較伶俐一些的幫手,便投身於治療之中。


    張輝對劉琮琤抱拳躬身,沉聲道:“多謝!五大族僅剩的每一個人,都欠楚羽小兄弟和你一條命。”


    劉琮琤隨意地擺了擺手,隻是滿麵焦急地看著手忙腳亂的胡大夫。


    張輝深吸了一口氣,向注視著這裏的滿樓人抱拳道:


    “十年之前,無雙城還不姓李的時候,五大族人口,一共約有千人。”


    “我名張輝,是現在五大族人的領頭人。我帶來的這二三十人,是我們五大族如今僅剩的男丁。”


    “有傳言說,那次城主府的交替,是一場和平的讓位,我們五大族隻是隱退了江湖。”


    樓內漸漸開始有了騷動。


    “這些都是……放屁!”


    “我們僅剩的這些人,是那夜李家之人殺累了,殺倦了,才將我們流放城外荒野之地,得以生存下來的!”


    “李楓!你剛剛拿人命說事兒,那我且問你!我們五大族近千口性命,你們怎麽還!”


    “地上躺著的那個胖子,他叫董烈陽,是我們五大族僅剩的年輕人裏的驕傲。”


    “楚羽小兄弟,得知我們的事情之後,便義無反顧地來了無雙城。”


    “今日我五大族人就都在這裏了。你們若想不守規矩,仗勢欺人,我們就在這裏拚死一戰!隻是在座的江湖人,都是見證者!以後江湖提起,不怕沒人罵你們李家豬狗不如!”


    “來啊!”張輝咆哮著,睚眥欲裂。


    ……


    白衣負劍男子從九層樓上飄然而下。


    他麵色淡然,劍眉飛入鬢角,輕聲道:“不介意的話,我來做個公證。”


    李程的麵色更加難看一分,但還是彎下腰來抱拳拱手:“見過劍宗王首徒。”


    劍宗王首徒?哪個劍宗?哪個王首徒?


    有人驚唿出聲:“蜀山!劍宗!王淵!”


    ……


    “這位姑娘,你與李程生死一戰,定勝負,可敢?”


    “你認識我?”


    “不認識。但我覺得我應該認識。”


    “針對我?”


    “是。出於好奇。”


    “我殺了那老頭子以後,要揍你一頓。”


    “請便。和你交過手後,我也很想和長青門不久後的首徒戰上一場。”


    劉琮琤眯了眯眼,提起冰魄,站起身來,冷冷道:“閃開。”


    李程將錦袍脫掉遞給李楓,接過跟隨了自己的幾十年的狼牙棒。沒說話,隻是拍了拍李楓的肩膀。


    然後轉過身去,平靜的看著劉琮琤,口中的話卻是對著王淵說道:“老夫倘若贏了,王首徒若是再阻攔我李家大開殺戒,我不介意李家的敵人出了長青門外再多一個劍宗。”


    “畢竟,”李程淡淡一笑,“債多不壓身。”


    王淵付之一笑。


    劉琮琤懶得聽他們再講什麽廢話。


    揮槍,冰雪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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