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到了屋中落座,張輝的心中仍盡是驚懼。


    這個村子落在巫山與無雙城之間偏西的一處地方,離巫山和無雙城都不過兩個時辰的路程。從初進村聽那些迎上來的婦孺一口一個“張大哥”“張叔叔”的喊著,到此時茶水都喝了兩泡,楚羽都沒有開口,低頭沉默。


    劉琮琤看著他,有些憂慮,低聲問道:“你怎麽了?”


    楚羽沒迴答她,依舊低著頭盯著茶杯中汩汩向上湧起的熱氣,開口向坐在對麵的張輝問道:“怎麽就非得要做剪徑的?得有多難?做點別的不好嗎?”


    此時的楚羽和劉琮琤都已經找地方洗了個澡,換了一身村子裏拿來的幹燥衣物。楚羽不算是貧賤出身,劉琮琤家中更是尊崇,此時一經收拾,兩人倒都看著容光煥發。


    於是張輝冷哼一聲,道:“我們這一村盡是些天棄之人,自然比不得公子姑娘自小錦衣玉食、身懷絕技。一村人近一百張嘴,在這亂世之中,在這等世道之下,不去搶,活不了!”


    楚羽的眉頭緩緩皺起,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被身旁的劉琮琤搶先發了聲。


    “你這話說出來倒也不曾覺得羞恥!”劉琮琤一拍桌子,清冷的嗓音此時卻是怒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們若是家中無田可種,便去開個鋪子做個生意;若無本錢做生意,便去別家鋪子裏做個學徒,或者憑這幾下子功夫去鏢局裏做個鏢師;若是這些都不願意幹,你們好歹可以去城中大府裏做個下人管事,怎能守在這巫山之口,占山為匪!”


    劉琮琤清冷的眸子中此刻盡是怒意,“當今世道,以武為尊,豪傑並起,割據爭雄,是確鑿的亂世。如此亂世之中,江湖豪傑仗劍而行,快意恩仇,可普通老百姓卻沒有一個安生日子可以過。武夫一怒血濺三尺,而百姓卻避之不及,肝膽欲裂。雖說江湖度日各憑本事,但天下有天賦能靠學武出頭之人,比之其餘,猶如滄海之一粟,安定生活才應該是這世上最應有的局麵。你且看那各城城主,除了少數喪心病狂為飽私欲之人,皆是努力維持著一城百姓平安穩定的生活;江湖宗門如長青門,不爭不顯,但廣收弟子,為平民百姓指了一條不同的道路;明宗貴為三宗之一,卻立宗門於西南大漠之邊,抵禦南蠻於大漠之外,為中原鎮守門戶,幾百年來不曾有過任何怨言。大宗大城如此,小城小宗乃至山野同樣有無數心懷天下的仁人誌士為著百姓奮鬥不止!”


    “而就是你們這些人!不求上進隻知滿足自己,擾亂百姓正常的來往生活,你們才是這世上真正的毒瘤!將英雄們的努力置之不理!”


    劉琮琤拍案而起,怒目圓睜。


    這一番話語氣由冷淡轉為怒斥,由小至大,由個人至天下,由生存之法至天下義理,說的氣吞山河而且毫無滯澀,猶如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楚羽默默低頭喝了一口茶,心道不愧為長安城城主之女,豪傑之資,恐怕如果不是打不過,張輝要麽就愧疚異常翻然悔悟,要麽就抽刀砍人萬世死仇了。


    可是張輝從始至終麵龐一直緊繃,除了中途有幾次抽動之外,便再沒有什麽過多的表情。麵對著氣勢洶洶的劉琮琤,他沒有立刻開口迴應。他沉默了好久,才說:“你說得對。”


    “但我必須要做這個。必須。”


    劉琮琤柳眉倒豎,就欲發作之時被楚羽拉住了袖子。楚羽放下茶杯,開口道:“張大哥,我先這麽稱唿你,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劉琮琤氣勢一滯,迴頭看了楚羽一眼,終於是坐了下來。


    張輝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楚羽輕歎一聲,緩緩說道:“幼時遭變,女子提劍,這是苦衷。少年失師,飄零寡言,這是苦衷。喪夫送子,強作歡笑,這也是苦衷。走投無路,占山為匪,又何嚐不是苦衷呢?苦於內者,難於言表,張大哥你不說,我們也就不聽了。但是理解歸理解,等下喝完這杯茶,出了這個門,我們必須也要逼你棄去匪身,此是為人底線與責任,也請張大哥理解。”


    張輝道:“我若不然?”


    “我雖尚小,從未殺過人,但若真不然,我也不得不提前跨出這一步,到時休怪劍下無情。”


    楚羽坐直身體,拱手作揖。


    張輝問:“你今年多大?”


    楚羽一愣,答道:“十七,還有三個月十八。”


    張輝動容,再問:“名門之後?”


    “隻是小戶人家。”


    張輝長歎一聲,像是放下了什麽沉重的包袱,道:“果然英雄多出自少年啊。也罷,為護我這一村人之性命,我也就告訴你一些事情吧。”


    見楚羽正身肅容,劉琮琤也平息了心情。張輝終於一笑,緩緩訴來當年之事。


    ……


    無雙城門口,頭頂滿天繁星,地上火把攢動,猶如白晝。


    人群分兩側,靠城門一側之人衣著齊整,隊列整齊,當先一人橫坐馬上,豪聲笑道:“無雙五大族,今日換一姓!”


    另一側狼狽淩亂的人群中一年輕男子嘴角滲血,緊盯著馬上那人,咬牙切齒道:“你們李家不要欺人太甚!”


    李姓男子循聲望去,看清人影後竟是笑了出來。他道:“我當時誰,原來是咱們無雙城張家大少爺張輝啊!哦不對,現在應該是張家家主了吧?你爹他老人家還在你們府中橫屍呢吧?哈哈哈哈哈哈!”


    張輝不在言語,而睚眥欲裂,又有鮮血從口中湧了出來。


    三位渾身浴血的老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當先老者緩緩開口道:“李原,你們李家悄然無聲發展這些年,如今就為了一個城主之位,喪盡天良,肆意屠戮我五大族族人,甚至屠盡了王家上下三百口人!我五大族素來名滿無雙,你們如此做,坐得穩這城主之位嗎?就不怕被千夫所指?!”


    李原年齡也不大,聽得此言卻也並未惱羞成怒,反而依舊嬉皮笑臉,道:“如何善後,如何服眾,這些都是我李家的事情了,諸位何必操心呢?反正你們想看也是看不到了。當年我李家向你們這些老頑固們提過,如此亂世,平靜而安穩的做些生意買賣、護一護城中秩序,是不會有什麽大出息的。理應整個家族,從上到下,轉而習武,從此我們五大族縱橫江湖,攻城略地,豈不是人生巔峰了?可你們這些迂腐家夥隻會假意慈悲,不求上進,如今被我多年積澱而來的李家一統而下,嘖,活該!”


    老者喃喃道:“果然還是一家自私自利的無恥小人!”


    “怎樣評價那都是你的事情,與我李家無傷大雅。倒也不是我說你們,六七十的人,習武尚還未到大家五層樓,還真是夠廢物的!”


    李原獰笑道:“今日便送你們這一群廢物上路!你們就在地下好好看著,無雙城的未來,必將舉世矚目!”


    三位老者同時喝道:“快跑!”


    慌亂中張輝被人追上,重擊於後腦。視線混黑之前他隻聽得馬嘶兵戧,殺聲震天。


    再醒來時,已在無雙城西偏遠處,他抬頭便看見了仍騎在馬上的李原。身邊隻有十幾個這四大家族的年輕人,以及一批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和婦女。


    他心如死灰。


    “家主心情好,不讓我趕盡殺絕。他說讓你們這四姓盡去黃土之下,實在是不夠盡興。所以留你們就在此處搭建個小村莊,苟活餘年,親眼見證我無雙城的崛起!”


    李原調轉馬頭,走之前最後拋下一句:“此生若無大事,不得再踏入無雙城一步!安心在此處定居,別整出什麽幺蛾子!家主武學大家八層樓,殺你們都不需親自動手!”


    ……


    “此處土地貧瘠,無法種上莊稼。想要活命,我們還得前去無雙城買糧食。買糧食的錢從何而來?李家又不允許我們脫離他們的視線,不去搶,我們活不下去。”


    張輝的聲音聽不出喜悲,他說:“我何嚐不知剪徑匪徒為人不齒,但我要讓我們五大家族的人活下去,就必須去背這罵名。劫道時我也盡量避開貧賤之人家,可家底殷實者誰還沒有一兩個武功高強之人為護身符?我也不再說什麽被逼無奈,搶了就是搶了。你們二位若是能為我們指出一條明路,我張某人可以身謝罪!”


    話音落下,屋內便無人做聲,靜悄悄一片。半晌,楚羽才開口問了一個不太相關的問題:“那個叫陽子的家夥,就是你們定下的救命稻草?”


    “你竟然看得出來?”張輝訝然。


    “還沒我大,就已經達到了跟你差不多的武學水平,這陽子天賦不錯。他這麽純熟的剪徑套路,想來你帶他出來剪徑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說明你在培養他,他是你們的希望。”


    張輝沉默了。楚羽說的沒錯,陽子背負著他們一村人複仇的希望。這些年來的剪徑,張輝最想要的不是銀錢,而是能供陽子修習的秘籍。他隻希望有一天,陽子能真的成為一名高手,手刃李家家主等人,為五大家族複仇。


    楚羽搖了搖頭道:“不行,太慢了。”


    張輝一怔,道:“什麽太慢了?”


    “等那陽子為你們報仇,太慢了。不如這樣,算上我們倆,去無雙城裏要個說法,你就此不要再繼續剪徑,如何?”


    楚羽笑了,道:“敢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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