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媛在我耳邊重複最多的一句話:“我知道生老病死那一天誰都逃不了,我隻是沒想過我會這麽早就失去父親。”


    這一刻我無法安慰,嶽父常念叨讓我快些再生二孩,是沒有機會看見我們的第二個小孩了。生生不息,老的去,小的來,想想這些我竟心酸不已。


    再想更遠,嶽父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成家立業,至少在以後的某年,章瑞討了個什麽媳婦,有了個什麽孩子,章家在他這一代過後都有哪些人?傳統的思想在嶽父腦海裏還是那麽根深蒂固,他盼著我和章媛生二胎,其實還是希望我們能生個兒子。


    母親帶著女兒迴來,急匆匆安排她洗臉洗腳上床睡覺。我很想讓孩子站在嶽父母麵前照張相,也許某天還能留下些迴憶,可是無法開口讓他抬頭坐正認真照張相,覺得太過殘忍。


    人生旅途的末尾,能夠自然安詳少有痛苦的人,都是少數。


    痛苦,是一種常態。


    晚九點,我起來去看嶽父,他還是趴在書桌上。杯子裏的水已經涼了,我重新去接了一杯溫水,他喝了一口後閉著眼睛繼續趴著,一個姿態保持不了幾分鍾,反正怎麽坐都是不舒服的。


    “爸,能吃點嗎?”我問,心想一旦昏過去後,是很難再吃東西了。


    嶽父擺擺手,抬頭看我,我認真觀察他的眼睛,判斷應該還會持續煎熬一些時間。


    他繼續趴著,嘴裏呻吟聲已經痛到毫無顧忌:“媽呀,太疼了,是誰,是誰整我?是誰讓我這麽痛苦?”


    食管癌患者,大部分都是餓死的,老一輩人醫療條件差,沒有插營養管這一方法,都是活活餓死的。而插營養管,也僅僅是為了救命,隻能解決吃喝的問題。


    據嶽母所說,嶽父在插營養管之前,餓了差不多半個月,直到食管完全堵住,喝水都吐出來他才妥協,找我想辦法解決吃喝的問題。


    等我再進入臥室,看見地板上有一灘水,嶽父已經很難掩飾尷尬,褲子還沒收好,褲襠拉鏈敞開著。他抬頭看我,告訴我他的無奈:


    “小心腳下,別踩到。我想尿盆裏,可是沒法彎腰低頭找盆,一彎腰就感覺要窒息。”


    我先幫他拍拍背,揉揉頸部和頭部,待他稍有緩解,我勸道:


    “爸,實在不行,我帶你上醫院看看吧。”


    “不,不去醫院。”嶽父還是繼續堅持著。


    他繼續要求我拍背,告訴我:“我不怕死,想到去醫院都是針管尿管血管,生不如死。”


    我沒有繼續堅持,我想保留對他最後的尊重。


    最低成本活著,最自然的結束方式。


    我走出臥室進入衛生間,拿來拖把,把地板清潔兩遍,又把客廳裏的烤火器拿過來,保證他腿部的保暖。


    “爸,你坐好,我給你整理褲子。”


    他沒有拒絕,手臂搭在我肩上,努力抬起臀部,配合我把褲頭往上提。


    章媛天黑前買的成人紙尿褲就放在書桌下,我沒要求嶽父穿上,現在他行動不便,而且,寧可多幫他洗一條褲子,也不想刺激到他的自尊。


    “褲子幹淨,沒尿到。”嶽父強調。他在平時的生活中,很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按時理發,穿衣得體。我幫他整理好衣服,梳好頭發。


    十點,章媛起來,過去的一個小時,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睡著一點,我稍作休息。


    “太痛苦了,這種時間。”章媛抱怨道。


    “沒辦法,事實如此。”


    “我感覺,我感覺就像電影一樣,我都不敢想象我竟然麵對的是這種殘忍的現實。”


    章媛欲哭無淚,突然聽見嶽父的叫聲:“章媛。”


    章媛聞聲過去,接著是手掌拍在背上的聲音,然後嶽父開始抱怨:


    “我在家,也是這樣,你媽煩我。我一輩子不進醫院,打針吃藥都極少,想不到就因為食道這地方栽了跟頭。”


    “爸,你們幾十年的夫妻,還計較這些幹嘛?”


    “吵吵鬧鬧過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你小弟現在還不懂事,任性,沒別人可以靠了,你要多引導引導他。”


    “你放心吧,他什麽都懂,隻是有些東西還想不開,以後會懂的。”


    章媛平時不喝茶,也不喝咖啡,等她走出來的時候,端起我放在餐桌上的咖啡杯,連續喝了好幾口。


    人生中很多事情,第一次最難受,最不理解,最無助,最不知怎麽辦。我雖看過多少病人過世,但一起經曆親人過世卻數數不足十次,親得不得再親的是第一次。除了悲傷難過,我還需要保持清醒,扛起這一切壓力,穩住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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