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原以為徐乾會成為自己得力臂助,豈料一番談話下來卻是誌同道不合。


    這位青帝分身為了踐行心中厚德載物、海納百川的人道信仰,首先想到的竟是前往極北之地,尋找十二祖巫中唯一幸存下來的燭九陰,借其力量另辟妖界。


    “六道輪迴使人鬼陰陽相隔,眾生魂魄有所依托,昆侖仙山則以隔絕因果之名,行人仙分離之實,既如此,人與妖又為何不能各居一域,相安無事?”


    徐乾負手站在窗前,雙眼中光芒閃動,似有無盡抱負。


    許宣看著麵前這位如同幡然醒悟的青帝分身,心中一時隻覺有些荒繆,莫非這尊大佬竟是想成為一界妖帝?


    想了想,開口說道:“道友的想法我大約也難知道一些,無外乎是想讓眾仙歸昆侖,佛子入西天,諸妖居妖界,魂魄入陰司,如此一來人間才能太平無事。


    隻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無論是昆侖還是西方佛國,又或是陰司,都與人間各有聯係,道友若是另辟妖界卻不能改移天道,那妖界與鎮妖塔何異?左右不過是物質豐富一些的牢籠罷了。”


    看了一眼眉頭微皺得徐乾,許宣心道有戲,忙接著說道:“正因如此,所以那些仙佛雖然高高在上,但心中都明白,人間才是眾生根本,這就讓他們不得不用心維護人間太平。


    如今道友心中想的隻是補償洪荒妖族,卻不曾想,即便道友另辟一界,我們暫且將其稱之為妖界。


    若是妖界也如鎮妖塔一般,自成一方小天地,但其中魂魄輪迴隻在洪荒妖族之中,又於人族有何助益?”


    徐乾摩挲著手指,緩緩在窗欞上滑過,低聲道:“這事我卻未曾想過,如今聽你這麽一說,確實也有幾分道理,我所求者乃是人道繁榮,若不能讓人間成為妖界根基,隻怕終有一日養虎為患,反倒禍亂人間。”


    “正是此理!”許宣撫掌讚道:“依我看,隻有打破鎮妖塔的小天地,讓那些洪荒妖族也入六道輪迴,讓世間自感生靈之輩如同得道之人一樣,飛升妖界,如此才能一勞永逸。”


    徐乾迴身走到桌前,提筆在硯台中浸滿了磨,思忖片刻後,在宣紙上龍飛鳳舞寫下兩個大字:天道。


    隨即似笑非笑地看著許宣,說道:“道友說這許多,無外乎想讓我助你一臂之力,重登至尊之位,你再幫我改移天道,可是這樣?”


    見自己用意被識破,許宣也不覺得尷尬,他心中其實並沒有想的這麽長遠,隻是想讓這位大佬能夠暫時留在自己身旁,等到自己有足夠的自保之力後再去忙他的事罷了。


    “互利互惠嘛,要想改移天道,另辟一界,道友雖然是青帝化身隻怕也是不易,不如先助我一臂之力,我們再一同行事如何?”


    徐乾將毛筆擱下,看著桌上的兩個大字,沉吟片刻後才道:“不可?”


    “為何不可?”許宣眼見就要說動這人,誰料他卻吐出這麽兩個字,忙追問道。


    徐乾道:“我是青帝化身,與本尊之間自有聯係,如今雖得你人道火焰見心明性,知曉過去是非,但我隻是化身,隻能暫時蒙蔽他的感知,並不能真個斬斷這絲聯係,倘若待在你身旁,天長日久就仿佛他在你身旁一般!”


    許宣自然明白徐乾說的他是誰,自是昆侖仙界高居帝位的那尊大佬。一聽這話,不由有些失望,如此看來讓他去極北之地反倒是好事了?


    徐乾又道:“如今他在你體內,早已幫你顛倒了天機,誰也推算不出什麽。但你需知道,世間皇帝坐擁一國之力,也無神通法力,不一樣能夠一言以決生死?


    如今你最大的優勢便是你在暗,他們在明,否則,若是知曉了你的身份,隻怕就算推算不出天機,以他們的力量,也足以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中,生死都不得自由!”


    許宣眼前一亮,追問道:“你是說,如今他們還不知道我?”


    見徐乾緩緩搖頭,許宣心中不由一喜。


    徐乾說得沒錯,他今日這番舉動最忌憚的便是被五帝、佛陀看出什麽端倪,若將那些大佬逼急了,以自己如今的實力真不比一隻螞蟻強上多少。


    “雷峰塔,你需注意一些。”徐乾忽然說道。


    “雷峰塔?”聽他主動說起這事,許宣不由追問道:“我曾懷疑雷峰塔便如十八層地獄一般,有彈指間千百年之功,不知道對不對?”


    徐乾讚許地點了點頭,坦然承認:“如今也不妨告訴你,夕照山上那座雷峰塔,是我借大宋龍脈之力,建成的一方囚籠,白蛇入塔後便是世間一日,塔中百年,有這許多悠悠歲月,我自有手段將她神性緩緩剝離,助我成就大道,隻要天道反噬下我能逃出升天,來日世上便再多一尊仙帝,這是也他們許給我青帝化身入世的報酬。”


    這事許宣雖然猜到了一些,但這時聽他親口說出,也不由後背發寒。


    他想到了塔下二十年或許有些古怪,卻不曾想竟是為了釜底抽薪,徹底將常羲神性從自家娘子身上剝離出來,當真是釜底抽薪的好手段!


    “既然如此,道友難道不打算助我渡過此劫?”許宣追問道。


    解鈴還需係鈴人啊,許宣想著,大哥你現在既然與我是一邊的,就算不幫我的忙,也不能給我使絆子對不對,這個塔啊,還是要你幫我拆了。


    徐乾搖搖頭道:“雷峰塔如今於你而言不過小事一樁,你如今既然已經修成了陽神,又何懼法海的紫金缽盂?反倒是極北之地的那事有些著急。


    方才我推算過,要想找到燭九陰,下個月的今天便是最好的時機,錯過那天隻怕還得再等百年。”


    許宣白了他一眼,心道,怎麽碰上這麽個管殺不管埋的貨。


    “雖是這樣說,我心中總覺得有些忐忑,畢竟娘子誓言在前,真武大帝當麵,天道自有感應,隻怕那時橫生什麽變數。”


    徐乾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如今他複又跳出棋局,再想起陳二傳給自己的那幾句箴言,一一對照,心中便多了許多明悟。


    “法海登門時,你可將白日那條八頭巨蟒帶在身旁,她修為不弱,合你二人之力,想來即便有什麽變故,也不打緊。”


    許宣奇怪地看了徐乾一眼,總覺得這廝有什麽事情瞞著自己,難道帶著周鴻就能逢兇化吉了?


    修行之人與凡人不同,所謂真人無假誓,更遑論是當著真武大帝之麵發下的誓言,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約束著。


    隻是許宣再追問時,徐乾卻是不肯再說了,轉而囑咐他不要嚐試以深淵之法煉化那一半奢比屍神性,一切等他從極北之地迴來再說。


    徐乾這話確實說中了許宣心思,倘若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今天知道了至高神石的正確煉化方法,他又怎麽放著一對金山在旁不聞不問?


    “為什麽?”許宣有些不解。


    徐乾道:“以你如今的心性還不夠,凝視深淵者,需有大毅力才能保持道心不泯。”


    說完,徐乾上下打量許宣一番,頗為好奇地問道:“你的肉身修行功法是什麽?我瞧了許久隻覺得是一門極為高明的肉身成聖法門,卻看不出傳承根腳。”


    聽他發問,許宣有些猶豫,徐乾畢竟是青帝分身,自己就這般告訴他當真妥當嗎?


    思忖片刻,想著他既然能猜到帝俊就在自己身上,再藏著掖著也沒什麽意義了,便道:“確實是肉身成聖的法門,名喚《明月感應篇》,共有初識、心齋、坐忘、明虛四重境界,傳言修至坐忘境就能以肉身硬撼飛升天劫。”


    “初識、心齋、坐忘、明虛?”徐乾反複咀嚼著這八個字,雙眼中光芒越盛,喃喃道:“《明月感應篇》,嗯,想來應當也是與四神有關的功法,隻是聽著這八個字,似乎尚有未盡之意,或許……等你參透了坐忘二字,便能嚐試著去煉化一下奢比屍神性了。”


    三天後,徐乾走了。


    這幾天相處下來,雖然許宣耗費了一朵寶貴的人道火焰,沒能使這尊青帝分身變作自己門下雙花紅棍,但也算除掉了一個暗中算計自己的黑手,況且還從他嘴裏得知了許多辛密,已經讓許宣覺得頗為劃算了。


    自從法海帶著梁連前往清波門白府,在小青婚宴上宣讀聖旨後,錢塘縣百姓中就隱隱傳言朝廷緝拿的蛇妖便是許府白素貞與那個叫小青的丫鬟。


    等到雷峰塔落成後,法海借知縣鄧子安之口,說了白蛇產子,文曲星降世,徐待嬰兒滿月之後就要出手誅滅妖邪等等之類話後,錢塘縣中的謠言更是甚囂塵上。


    雖然也有許多人感念白素貞水患後施粥舍衣等等善舉,但這些人大多都是貧苦的百姓,在這個士大夫掌握著話語權的時代,還是顯得太過人微言輕了一些。


    另一邊,在鄧子安的暗中指使下,如今許多茶樓中都開始唱著一段名喚“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故事,說的便是一白一青兩個蛇精化作美女,來到世間迷惑書生,為禍一方,最終被一名得道高僧永鎮雷峰塔的事跡。


    這天,許宣正在家中逗弄著自己兒子,一旁白素貞溫柔地看著他。


    白素貞雖然不是尋常人,但依照凡間的規矩,未滿月的婦人是不能出門吹風的,不僅如此,連冷水都沾不得。


    他們夫婦二人雖然不以為意,但麵對李公甫的囑咐和姐姐許嬌容喋喋不休的嘮叨,也隻能順著他們心思整天呆在家中,對於府外茶樓中講得熱火朝天的故事自然一無所知。


    “嘭嘭嘭”三聲敲門聲響起,隨即小青推門走了進來,滿臉不悅。


    不等白素貞發問,小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在桌案上一拍,怒道:“那狗官,當真欺人太甚,莫非他以為自己是朝廷命官,我便不敢殺他嗎?”


    聽說要殺人,還是朝廷命官,白素貞忙放下手中針線,追問緣由,小青便將茶館中的事情說了,聽得許宣不由有些出神,心道:莫非這便是白蛇傳最初的版本?


    白素貞莞爾一笑,並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說道:“青兒,這些謠言你聽得又不是一日,兩日了,今日何必這般動怒?”


    “姐姐!”


    小青起身,坐在床榻邊的椅子上,伸手拉著白素貞的手,說道:“如今那些謠言可未曾如現在這般直指你我二人。


    什麽一白一青,還說白蛇叫白素素,青蛇名喚岑沛青,對了,還有,那個什麽……


    對了,許仙!許仙、許宣,一字之差嘛,就隻差指著我們鼻子罵我們是為禍世間的妖物了!


    姐姐你現在是不出門不知道那些事,那些百姓當真是忘恩負義,前些日子若不是我們,他們早被衝進西湖喂魚蝦去了,哪裏還有空在這裏喋喋不休。


    還有那個鄧子安,狗官!當真是個狗官!本姑娘早晚讓他好看!”


    “好啦!”白素貞反手握住她的手,在她滑嫩的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隻是些流言蜚語,清者自清,何必太過在意,況且……”


    說到這裏,她看了許宣一眼,見他正趴在小床邊和小仕林輕聲說話,不由又笑了笑,接著道:“倘若官人隻是個凡夫俗子,或許我心中還有些不安,如今青衣公子徐乾已除,官人又對我和小仕林關懷倍至,我又何必在乎那些不相幹的人說什麽?”


    “姐姐,但是,那些傳言說得真是……哼,讓人聽了心中不舒服!”小青頗感不忿地扭過頭,依舊有些不悅。


    白素貞道:“好啦,那個鄧子安的事情,你也莫要插手,他終究受龍氣庇佑,不能擅殺。那日你大婚時跟在法海身旁的那個年輕人,你可曾記得?”


    小青抬眼想了想,轉過臉疑惑問道:“姐姐說的是那個帶著兩個護衛,身穿寶藍長衫,鼻子朝天的人?”


    白素貞點點頭,正色道:“鄧子安不足為慮,他一個區區七品知縣又怎敢這般得罪官人?想來背後定然有人撐腰。”


    “姐姐的意思是,給他撐腰的就是法海身旁的那個年輕人?”


    “沒錯,那人是臨安梁王府的公子,隻是我們與梁王府素無過節,他們怎麽會憑白無故來尋我們晦氣。”


    小青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和周鴻在臨安府暗中唆使聶小倩前往顧宗門上哭訴,巧取羊脂玉淨瓶的事情。


    難道此事還是被梁王府知道了?


    白素貞見她沉默不語,便問:“青兒,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知道八成是自己引來的災禍,小青心中的氣焰便泄了七八分,聽得白素貞發問,喃喃道:“這事……或許是我和周鴻惹出來的。”


    “你和周姑娘?”白素貞驚詫地看著她。


    小青便將自己和周鴻在臨安府路遇寧采臣,因為思及自己與張玉堂情事不順,便起了幫助聶小青的心思,之後如何從黑白無常口中知道了梁王府中羊脂玉淨,又如何指點聶小青巧取羊脂玉淨瓶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白素貞聞言不由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額頭點了點,歎道:“你啊,還是這般任性妄為,也罷,既然知道了原委,也就好辦了。”


    “姐姐有辦法?”小青心中正有些內疚,聞聽此言,不由喜道。


    “有什麽辦法?”白素貞攤了攤手,笑道:“左右不過是與法海做過一場罷了,這幾日官人與我盤算了幾遭,想來以我們如今的實力也未必真個怕了法海,即便沒有你與周姑娘的事,這事也是避不開,躲不了的,不妨事。


    你啊,現在既然嫁了人,就莫要再四處跑了,張員外他們夫妻前些日子來府上探望,看著小仕林的眼神可是羨慕得緊。


    如今你既然得了靈丹洗滌了身上妖毒,又入府當了張夫人,也該為張公子誕下一兒半女了,莫要整天再像個丫鬟一般,一驚一乍的。”


    “姐姐!”


    聽到白素貞忽然把話頭扯到這上麵,小青不由有些害臊,埋怨地叫了一聲,低頭強自嘴硬道:“我可沒想著生孩子,我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


    她們這邊言語間說得輕鬆,夕照山的法海卻難得麵帶愁容地端坐在靜室中。


    徐乾被許宣策反之事他自然不知情,隻是這幾日打坐修行時總有些心神不寧,強製寧心靜氣用紫金缽盂推衍,卻又看不出個究竟。


    眼見一月之期將至,依照原本約定,徐乾卻再沒來夕照山,這便讓他心中有些忐忑。


    靜室中麵壁而掛的是他曾帶往青城山中的那副菩薩法相,畫中菩薩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麵天生喜,朱唇一點紅,頭戴寶冠,身披天衣,手裏托著羊脂玉淨瓶,瓶內插著一枝翠綠楊柳枝。


    法海一番禱告,隻見香案前忽然金光一閃,出現了一張金燦燦的符籙,黃符赤字,寫了“唵嘛呢叭咪吽”六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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