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田秀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睜開眼,素娘滿是興奮,開心的眉眼都飛起來的臉映入眼簾,她高興的叫道:“娘,昨天那個人真的是夫君,他來接我們了!”


    “......哦。”


    而田秀並未像她想象中的那麽高興,或者說她實在太過淡定了,麵無波瀾,就好像門外站著的並不是她多年未見的兒子,而隻是一個路過的遊客一般。


    看著她淡定的穿衣,梳洗,動作幹脆利落,但配著外麵越發急促,昭顯著主人焦躁不耐的敲門聲,這簡直可蝸牛爬沒什麽兩樣,連素娘都跟著著急起來。


    她還當田秀又發了瘋病,急的幹脆上前自己替她梳頭,一邊口中還不停催促道:“我的娘啊,這都什麽時候了,您怎麽一點都不著急呢?”


    “急什麽?”田秀任由她在自己頭上動作,一邊不急不慌道:“我都等了他十年,不過是讓他多等一會他就不耐煩了?反倒是你,怎麽還像大姑娘上轎頭一遭,這般毛毛躁躁,急不可耐的?”


    “娘,您都胡說些什麽呀?”素娘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微微紅了臉。


    她想起當初嫁給袁征明的那一天,那時的她一如眼下的心情,焦急、不安又充滿了期待。她自被父親賣到那樣的地方都已經過去好幾個年頭,早就已經把不該有的心思全都消磨幹淨,所以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還有能嫁人,過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但在他為自己贖身,並不嫌棄自己還要娶自己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僅僅把他當做是自己的丈夫,更把他當做了自己的神。所以隻要是為了他,即使日子過得再難再苦,她都不曾怨過一分,更不曾想過後悔。


    說起來時間一晃就是十年過去,不知他現在是什麽樣子。聽說他被皇帝親封為常勝將軍,昨天自己唱曲的時候,周邊的人也是對他讚不絕口,想必他定然風采依舊,或者比之前還要俊逸威風,受人敬仰。


    不像她......


    素娘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臉,因多年的困苦生活,歲月早就已經將她嗟磨的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鏡中的自己,一臉滄桑,眼下和嘴角都是小細紋,與田秀一比,兩人不像婆媳,倒更像是姐妹。


    想到這,她像是被嚇到似的,踉蹌著退後一步,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田秀迴頭看著她蒼白的臉,想了想,在窗棱上的紅對聯撕了一角,沾了水給她抹在唇上,終於讓那張臉恢複了幾分血色,又拍了拍她的肩,正聲道:“怕什麽?有什麽事,都有我給你撐腰呐!”


    素娘呆呆的看著她,眼中破碎的光芒漸漸愈合,她重重的點點頭。


    “恩!”


    門外敲門聲又響起,田秀牽著素娘走了出去,可打開門,外麵隻站著一個人。袁征明冷著一張臉,見她們出來,看都不看一眼,隻冷聲丟下一句:“莫要聲張,趕緊和我走!”


    他悶頭走出好遠,忽然感覺身後好像沒有什麽動靜,才發現她們根本就沒有跟上來,隻得又轉了迴來,眉間擰起一個大疙瘩,卻是對著素娘,道:“為何不走?”


    “......不是”


    素娘有些為難,悄悄看了一眼田秀。


    而田秀也適時的擋在她麵前,對著袁征明道:“是我不讓她跟你走的。”


    袁征明一下想起自己這位母親的性子,既虛榮又愛吹噓,從她知道自己成了將軍,定是想象著八抬大轎吹鑼打鼓,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風風光光的把她抬迴去。


    但現在的自己根本就不能這麽做。


    一想到若不能讓她如意,隻怕她一定會大吵大鬧,到時候鬧的街坊四鄰都不得安寧,流言蜚語,還是瞞不住,更是麻煩!


    想到這,袁征明的臉色又暗了幾分,就像頭上頂了一大塊烏雲似的,周身的殺氣顯現,如狂風一般淩冽,駭的素娘都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可田秀半點不怵,眼神堅定的迴望著他。


    笑話!如今她也是經過大場麵的人,皇帝和狼王都在她麵前乖乖聽話,自己又怎麽可能在他麵前露了怯?


    而袁征明在看到素娘好像怕自己是就連忙收起了周身的氣勢,又在看到田秀雖然蒼老卻清澈的眼神微微愣了愣,他眼睛垂下,像是碰到什麽非常棘手的事情,良久,才開口,聲音裏滿是妥協和疲憊。


    “母親,若有什麽事,能否先行迴府,我已經為您準備好了大房間,大軟床,還有丫鬟仆人隨侍,您若有什麽不滿意的,我之後再給您安置就是,都聽您的,可好?”


    後麵兩個字是他之後才加上去的,許是也怕她誤會,盡量顯得委婉些,已然是一個直男能給予的最大的體貼。


    所以田秀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沒有再繼續為難,而是直接將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過是以為我想趁機顯擺罷了,但我兒難道真以為為娘是那種拿你用命換來的功勳來給自己臉上添金的無知又庸俗的人嗎?那和吃人血饅頭,喪盡天良有什麽區別?”


    在上一世,即使堅都一直保護著她們,並未讓她們直接接觸過戰爭,但田秀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慘烈和殘酷。


    明明早上還和你說說笑笑的人,可能轉眼就變做一具冰冷殘破的屍體,有的人甚至連屍體都找不著,那種好像在她心上剜走一塊,便是長年累月下,好似和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但隻有自己知道,心上的傷口再也好不了了,每每觸碰,依然鮮血淋漓,痛入骨髓的感覺,生生折磨的人徹夜難眠!


    所以田秀這一吼帶著痛苦和質問,令袁征明的瞳孔猛地一縮,慚愧的低下頭去。


    於是田秀繼續哀泣道:“我不知你是有什麽苦衷,不得不這樣偷偷接我們迴去,畢竟我們是你的家人,不論心中有什麽委屈和不滿最終都會選擇原諒,與你一起承擔。可是我兒,有些事你卻是不能不知道。”


    “當初你一走就是十年,保家衛國,是好事,人人稱讚你是大英雄,我聽著心裏也驕傲。


    但這十年,你音訊全無,家中大小事務全靠素娘一個人盡心照顧,她一個婦道人家,其中有多少困難難以一一說來,最慘的是還要背負周邊的流言蜚語,那些人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可她全都抗了下來,甚至從來都沒有一句怨言,你當她是為的什麽?”


    袁征明頭垂得更低,“......是兒子的錯,讓母親你們受苦了!”


    “其實我……”


    素娘剛張口就被田秀攔住,她麵上依然是一副苦口婆心,萬分沉痛的樣子,然後毫不客氣的又補了一句:“說了這麽多,我不是在和你抱怨委屈,也不是想指責你什麽,隻是為娘當真是怕了,像昨夜發生的事,明明周遭都是街坊鄰居,那麽大的響動,卻無一人聽到,若不是你及時趕到,隻怕今日見到的便是我們二人的屍骨了!”


    “......”


    袁征明沉默半晌,忽然半跪在地,痛聲道:“都是兒子的錯,我知道該怎麽做了,還請母親您稍等一會,兒子去去就來。”


    田秀點點頭,待他離開,之前在外探頭探腦的幾人有幾個忍不住好奇,顛顛的湊上來,問道:“素娘,剛才那人是誰啊?瞧著模樣挺好看的,難不成是你新找到的相好?”


    對於這種人,田秀連一個眼神都欠奉,直接轉身、關門,門板差點拍到那人鼻子上,氣的他狠狠的呸了一口:“yin窩裏出來的臭b子,神氣什麽?早晚有一天拔光你的毛,讓你做禿尾巴老母雞!”


    而迴去的素娘心裏不安的很,她看不透田秀到底想做什麽,隻怕這麽做會惹袁征明不快,於是便勸道:“娘,你剛才為什麽要那樣對夫君?其實這麽多年我都已經習慣了,有娘在身邊,我從不覺得辛苦,所以......”


    “素娘,你當外麵那人為何能這麽處處為難我們?”田秀直接打斷她的話,隻是不是迴答她的提問,而是直接問了一個其他問題。


    她一手指了指身後的木門,剛才那人罵的話一點沒掩著,全被她們聽在耳裏。


    素娘神色暗了暗,但還是乖乖的搖了搖頭。


    “那我換個問題,為什麽,我們要這麽忍著他呢?”


    素娘愣了一下,她為人和善,可又不是任誰都能欺負頭上的傻子,自是明白其中的緣由,於是她的表情變得悲傷又不甘,卻遲遲不肯言語。


    於是田秀便替她迴答了:“或許你剛開始,隻是因為心地善良,不願與人爭吵,可是你的大度卻讓人以為你在害怕或者是心虛,於是他們就更加光明正大的欺辱你,傷害就像雪球越滾越大,終有一日你扛不住,要麽就是兩廂俱亡,要麽就是你一人死去,但會讓你的親人朋友一起痛苦,這樣的結果,你會選擇哪一樣呢?”


    “我……我哪個都不要選!”


    “所以我這就是在結果變成最壞的時候及時止損,用另一種方法讓他明白我們的善良,以後大家就都能和睦相處了!”


    這當然是騙人的!誰要和那群欺軟怕硬的混賬王八羔子和睦相處啊!之前是打不過你才忍著不理你,但現在大靠山都來了,還不新賬老賬一起算,真當她是彌勒佛,肚(度)嗎?


    當然,真心話是不能說的,不然容易教壞素娘小乖乖,她性子實在是太軟和了,真的是屬泥菩薩的,你給她塊石頭她都能笑眯眯的往肚子裏咽,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


    所以她才會忍不住在袁征明麵前替其抱不平,讓他知道素娘一直被街坊的流言所擾,若是今天真悄咪咪的跟他走了,指不定明天就傳出素娘終於耐不住寂寞與人私奔,說不定連婆婆都殺了的流言,那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當然,若能趁此點醒她,讓素娘這顆小腦袋瓜開竅就更好了。


    可是素娘依然是一臉似懂非懂的表情點點頭,於是田秀握著她的手歎息一聲:“素娘,你要明白,一個人做一件事是要講究各種方法的,就像你彈琴一樣,不論什麽樣的指法,總會是為了彈出好聽的曲子不是?”


    “是,娘,我好像……稍微懂得一些了。”


    最終,袁征明還是風風光光的將兩人接迴了將軍府。


    待看到一直被他們欺負的小寡婦和瘋老太婆竟然也有如此風光的一日,他們簡直比看了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還要驚訝!


    先不提他們內心簡直嫉妒得快要瘋了,但還是第一瞬間揚起笑臉,上前恭賀順便討好,攀關係。


    而田秀和素娘早就有先見之明的上了馬車,眼不見心不煩。


    袁征明更是因為田秀的話對這幫人沒什麽好印象,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


    他氣場一開,這些人沒有田秀那樣的非人定力,隻要不是想不開要找死的就都不會來打擾他,隻能悻悻的笑著送他們離開。


    而對於他們這樣簡直和重新投胎了似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熱情態度,素娘若有所思的如此說道。


    而田秀聽過以後並未多什麽,隻是在心裏默默念了句“阿彌陀佛”,心下隱隱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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