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麟臣陪著尉遲醒走在仍然倒春寒的草原上,短短一月過去,草原上的冰雪就已經融化了,尉遲醒也大好了起來。


    “冷嗎?”陸麟臣邊走邊問他。


    尉遲醒從剛剛抽出嫩芽的草地裏踩過去,迴過頭來看著陸麟臣:“我又不是小姑娘。”


    初生的太陽剛剛從山頭冒出了半截,尉遲醒轉頭過來,蛋黃一樣的朝陽照在他的身後。


    陸麟臣忽然發覺尉遲醒的身量仿佛更高了,臉上的線條也越發硬朗了起來。


    他也不太好確定是因為成長,還是因為這場生死大劫。


    現在的尉遲醒,看上去更加清冷疏離了。


    “你在看什麽?”尉遲醒尷尬地動了動嘴角,“你不會是……”


    陸麟臣一拳砸在他胸口:“你整天想些什麽呢!”


    “本將軍拚了命把你救出來就是為了聽你說這些嗎?!”


    尉遲醒捂著心口後退了幾步,假裝咳嗽著。陸麟臣慌了神,連忙想要上前查看。


    一個著急得不行,另一個卻笑了出來,陸麟臣抬頭看見了尉遲醒帶笑的眼睛,差點又是一拳砸在他的心口。


    尉遲醒笑著退後幾步,轉身朝著旭日走過去:“最後在我身邊的,也還是你。”


    陸麟臣不是很明白尉遲醒為何突然如此感慨,上戰場的事情他很在行,猜測人心這件事,他卻始終懵懂。


    “古逐月不是送你上雪山了嗎?”陸麟臣忽然想起來,“他人呢?”


    尉遲醒猛然迴頭,盯著陸麟臣的臉。


    他記得。


    “我好像,”尉遲醒說,“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不時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我也聽不清說的什麽,也不知道那是誰。”


    “古逐月唄,”陸麟臣瞬間猜到了他說的是誰,“上念渡的路不好走,他不跟你說說話,恐怕堅持不到爬上去。”


    遠方山巔上還有未完全融化的冰雪,蒼鷹飛過時都有意避開那片依舊冰冷的地方。


    尉遲醒遠遠地眺望著,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想什麽呢?”陸麟臣走到他身邊,用手肘頂了頂他。


    尉遲醒看著這片從未見過,卻無比熟悉的草原,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混著冰雪和草芽香味的氣息鑽進他的鼻腔裏。


    這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迴到的草原啊。


    “我曾經想過,”尉遲醒說,“若有一日我迴到草原,我做將軍,古逐月就做我的副將,我做領主,古逐月就做的副衛……”


    “等等等等!”陸麟臣忽然發現尉遲醒的打算裏竟然從未有過他,“怎麽沒有我?”


    “因為你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尉遲醒轉過頭,溫柔地笑著,“靖和二品驃騎將軍陸征啊。”


    若沒有這一場事端,他心裏的陸麟臣,現在還坐擁受萬民敬仰的殊榮,而不是流落他鄉,進退維穀。


    “你別這樣對我笑……”陸麟臣被他這一笑搞得有些懵,甚至還差點紅了臉。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比較喜歡女人的,你再這麽看下去我真的很難保證了。”


    尉遲醒斜了陸麟臣一眼:“整天到晚沒個正形。看到欽達天了嗎?”


    陸麟臣搖頭:“帶你迴來的是長門先生,沒有見過欽達天,也沒見過古逐月。”


    尉遲醒猜不到古逐月是如何讓阿乜歆救迴自己的,也不知道古逐月現在去了哪裏,他隻覺得自己所得到的所失去的,仿佛都隻是在一朝一夕之間。


    “你笑什麽?”陸麟臣看見尉遲醒笑得有些悲苦,這種笑還不如說是哭。


    “我剛剛想起了欽達天,”尉遲醒說,“我還以為她是阿乜歆。”


    她是百裏星樓,和阿乜歆差著千山萬水的百裏星樓。


    “她一劍刺穿了你的心髒,”陸麟臣說,“你本來可以抵擋,也可以躲開的。”


    陸麟臣永遠不會忘記尉遲醒當時呆滯的一幕,他心急如焚地想要去推開尉遲醒,卻始終沒看見尉遲醒動一下。


    哪怕他稍作抵抗,陸麟臣就能趕到他身邊,絕對不會讓尉遲醒落得那樣的下場。


    “你有過心上人嗎?”尉遲醒問。


    這個問題就比較明知故問了,陸麟臣身邊連個雌性動物都很少見。


    雖然排著隊看她的皇庭閨秀富家小姐大有人在,但陸麟臣待在軍營裏的時間多,身邊除了將士還是將士。


    早年間還有幾個廚娘,不過也都是陸麟臣母親輩分以及往上數的那類。


    “你覺得呢?”陸麟臣微笑著反問。


    “等你有一天喜歡誰你就知道了。”尉遲醒說。


    她想殺了你,要你的命,你不但不會躲,還恨不得親手把心髒捧出去給她。


    “這麽說……”陸麟臣若有所思,“你承認你喜歡阿乜歆了?”


    尉遲醒斜了一眼陸麟臣摸著下巴思考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嫌棄來。


    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尉遲醒以前還以為隻有書裏有。


    “關你什麽事。”尉遲醒說。


    “以前人家在的時候,”陸麟臣說,“你不是愛理不理,還把她往遠處趕嗎?”


    尉遲醒狐疑地看著陸麟臣:“你怎麽知道的?”


    他記得,自己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自己跟阿乜歆的事情,那時他隻覺得應該守好分寸和距離,很多事情都藏在心裏。


    “阿乜歆找過我,”陸麟臣聳肩,表示自己是被動了解的,“她自己跟我說的,我可沒聽牆角。”


    “她找你?”尉遲醒問,“說了什麽?”


    陸麟臣忽然一叉腰,撅著嘴一腳把一塊泥土踢出去:“陸麟臣!尉遲醒為什麽這麽……這麽!這麽、這麽那個什麽?!”


    尉遲醒臉上的神色極度嫌棄,但他不得不承認,陸麟臣是真的學得很像。


    尤其是這一叉腰的神態。


    “你怎麽迴答的?”尉遲醒問。


    “該怎麽迴答就怎麽迴答啊。”陸麟臣一臉理所當然。


    陸麟臣當時迴答的是:“這麽龜毛。”


    阿乜歆不太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龜毛是什麽意思?”


    “就是扭扭捏捏,拖拖踏踏,欲言又止,欲拒還迎的意思。”陸麟臣迴答道。


    在這幾個詞裏,阿乜歆隻知道欲拒還迎是什麽意思,她思考了很久,忽然一拍腦袋:“啊!我明白了!你是說,他對我是欲拒還迎?!”


    陸麟臣緊緊地皺著眉頭,嘴巴瞥開後嘴角下沉,眉毛逐漸扭出詭異的弧度來。


    “你怎麽淨撿好聽的理解?”陸麟臣問。


    “那他是怎麽迴事?”阿乜歆追問,“既然我理解得不對,那你說說。”


    陸麟臣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有一個問題……”


    “你先迴答我的問題!”阿乜歆兇巴巴地打斷他。


    陸麟臣暫停了一下,還是繼續問了出來:“你為什麽要問這些?”


    阿乜歆被問得一愣:“他、他是...是我朋友啊。”


    “就這麽簡單?”陸麟臣追問。


    阿乜歆扭著嘴巴思考,這簡單嗎?


    朋友對於她來說,絕不是簡單兩個字就能概括的關係。


    是承諾也是信任。


    “你是不是喜歡他?”陸麟臣開門見山地問了出來。


    阿乜歆又是一愣:“什麽是喜歡?”


    這倒是把陸麟臣給問住了,他抓著後腦勺思考了很久:“你想不想……”


    陸麟臣雙臂交叉,自己抱住了自己:“這樣他。”


    阿乜歆看著陸麟臣詭異的姿勢,搖了搖頭。


    “那你想不想……”


    陸麟臣兩隻手都把五個指尖並攏了,然後蜻蜓點水一樣地兩手對碰了一下:“這樣他?”


    阿乜歆學著陸麟臣舉起自己的雙手,也並攏了五個指尖,舉到自己的麵前看了很久:“這樣是哪樣?”


    陸麟臣努嘴撅起:“就是這樣。”


    見阿乜歆還是一臉懵懂,陸麟臣幹脆直接說了出來:“就是親他!”


    阿乜歆認真思考了許久,搖了搖頭。


    “那你這麽關心他幹什麽!”陸麟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你這個人真的是……”


    “不知道不知道,”陸麟臣把阿乜歆往外推,“我什麽都不知道,出去出去。”


    阿乜歆一邊被推出去一邊迴頭:“誒我難道說錯什麽了?你還沒告訴我他為什麽那麽龜毛呢?”


    陸麟臣在臨近關門之前,比了個禁聲的手勢:“龜毛這個詞,你以後隻能跟我說,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為什麽?”阿乜歆問。


    “因為你還想跟他做朋友,”陸麟臣用高深莫測的語氣說話,“而不是就此斷絕來往。”


    阿乜歆在陸麟臣關上門後忽然反應了過來:“你騙我!”


    陸麟臣抬眼,看著臉上疑問十分真誠的尉遲醒,“她說你龜毛。”


    尉遲醒皺著眉,懷疑而不信任地盯著陸麟臣:“我不信她懂這個詞的意思。”


    “萬一就是她劍走偏鋒呢。”陸麟臣挑眉,一臉欠打的樣子。


    尉遲醒抬腳屈腿,用膝蓋頂在陸麟臣的膝窩處:“沒個正形。”


    陸麟臣沒有防範,被尉遲醒這一下給踢倒在了草原上。臨摔倒時,陸麟臣忽然一把反手抓住了尉遲醒的衣領。


    兩個人纏著摔倒在剛冒出短芽的草地上,尉遲醒幹脆把自己攤在了草地上,閉上眼深唿吸起來。


    這是草原啊,他的草原。


    陸麟臣枕著自己的手臂,看著逐漸亮起來的天穹:“感受得出來,你迴來之後,心裏暢快了不少。”


    尉遲醒沒有迴答,這其實是很明顯的事情,比起如同樊籠的靖和皇城,自然是草原更加自在。


    這裏是他的故土,是他能夠展翅翱翔的自由天地,在這裏,他可以肆意奔跑。


    學會了什麽,就可以向自己的父母邀功請賞,犯了什麽錯誤,他也可以躲在自己的父母身後,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他其實並不害怕承擔責任,隻是害怕自己苦苦堅持,最後卻發現自己身後無人。


    在靖和的孤獨,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陸征。”尉遲醒忽然說道。


    尉遲醒其實很少連名帶姓叫起陸麟臣的名字,而每次叫起來的時候,必定就是他心事重重的時候。


    “我摸到了一些事情的眉目,”尉遲醒說,“如果告訴他,就會讓他仇恨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如果不告訴他,他就會日日與自己的仇人為伴。”


    “我該怎麽選?”


    陸麟臣偏過頭,看著愁眉不展的尉遲醒:“什麽事?跟我有關?”


    尉遲醒閉上眼,疲憊地搖了搖頭,幸好這幾日古逐月不在,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你覺得,星算的長老,”尉遲醒問,“有誰敢下殺手?”


    陸麟臣認真思索著,這個問題不算是問題,答案顯然誰都知道。


    敢對星算的長老下手,隻能是星算中地位更高的人。而高於長老的,隻有一個容虛鏡。


    “容虛鏡?”陸麟臣試探著迴答,但其實心裏早就已經認定了這個答案。


    “若古逐月是古行川的兒子,”尉遲醒說,“被星算秘密處決的長老是他的母親,古逐月這筆賬,該怎麽算?”


    “你怎麽知道的?”陸麟臣脫口而出。


    尉遲醒想起來前幾日無意中聽見的對話,無奈地搖頭:“猜測而已,巧合太多,不能不懷疑。”


    “容虛鏡對他……”陸麟臣永遠不會忘記容虛鏡忽然出現,擋在古逐月身前的樣子。


    他基本上沒見過容虛鏡,接觸時間最長的一次還是在聽雷關的時候。


    那時候他就覺得容虛鏡是個無情無欲的人,她肯定不會笑,相應的也一定很少憤怒。


    但她來潛龍街救古逐月那天,怒火幾乎快要燒上了九重天。陸麟臣不知道她生氣會有什麽後果,卻在看見她微蹙的眉心時,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驚。


    容虛鏡在意古逐月,而且絕對不是單純的出於守護帝星的在意,陸麟臣都能感受得到。


    “那這可就有些麻煩了……”陸麟臣說,“那天容虛鏡來的時候,看到古逐月受傷了,我都懷疑她要殺了在場所有人。”


    陸麟臣看著尉遲醒一臉茫然的神情:“你這麽懵幹什麽,你不是也在場嗎?”


    “哦我忘了,”陸麟臣忽然想了起來,“你那天死了,你沒看見。”


    尉遲醒:……


    “要真是你猜的這樣,”陸麟臣說,“那這可是一段驚天動地,見者傷心聞者流淚的……的……”


    陸麟臣的了半天,沒想好該把這個故事往哪裏歸。


    “的愛情故事!”陸麟臣靈機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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