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交錯的情感


    奧林匹斯的巍峨接近天際,塔耳塔洛斯的暗沉趨近地極。這兩者本就是天與地的差距,彼此獨立, 卻又相互依存。這又如寶座後牆壁上的黑色寶石們, 每一粒大小材質皆不同,卻能和諧一致地閃爍著幽冥的光澤。


    拿過銀質的酒杯慢慢飲下一口,我看著赫爾墨斯虛脫地癱坐到地上。


    “感謝您的,手下留情……”他俊俏的臉笑得有些苦澀, 喘了好幾口氣才正色道,“神王陛下希望和您,有一個無傷大雅又兩全其美的, 合作。”


    “所以早點兒誠懇地全部說出來不是很好麽?”斯拉芙笑眯眯地過去拉起他。


    “那並非請求,更不是合作,而是威脅。”塔那托斯冷冷道。


    赫爾墨斯連袍子都沒整理,隻恭敬地垂手站著,一派謹小慎微的模樣。


    “赫爾墨斯啊……得墨忒耳要尋找的女兒確實在冥界, 但我等待的不是她。”我快速掃了一眼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女, “在這等候的時間裏,因為田地無法出產導致的死亡與寒冷, 我並非不在意——即使, 從未接受過那些國家與人民祭祀的我在事實上也不需要在意——但我相信宙斯派你來,也是因他明了導致這一切禍患的兇徒並非我。”


    赫爾墨斯皺著眉思考了片刻,握著金色的盤蛇杖衝我深深鞠躬:“神王陛下確實詢問過當夜的一些神靈與侍從。”


    “所以,他選擇了脅迫。”


    “脅迫甚麽的,冥王陛下還真是毫不留情呢。”赫爾墨斯一臉苦惱地望著我,“並非我的陛下不肯,而是……在某些事情上,神王也有自己的身份和立場,請您諒解。”


    管不了,或者置身事外才是最妥當的做法。


    在如今的神界,擁有這個實力、需要這樣對待的神自然是極少的——女神就更少了。為甚麽是女神?我可清晰地記得厄洛斯襲擊我前的話中,帶出的某個字眼。


    “說吧,宙斯還答應了甚麽。”追隨我多年的塔那托斯顯然明白有些話不適合我來說。


    同樣明白了的赫爾墨斯彎彎嘴角露出個含蓄的笑:“在這件事的任何時候,都支持冥王陛下的選擇。”


    我不由挑了挑眉,這聽起來可真是個大方的約定:“這件事?”


    赫爾墨斯的笑立刻又收了迴去:“精明的陛下,顯然甚麽都不能欺瞞冥王您。”


    “原來你還考慮過欺騙我們陛下麽?”斯拉芙嘿嘿地笑著搭住他肩膀,“所以剛才陛下收拾你,你一點兒都不冤。”


    “無論如何,尊敬的冥王陛下,神王不打算做您的敵人。”赫爾墨斯眨著眼睛嗬嗬了兩聲才道,“除此之外,神王還有個小禮物打算送給您,表示他的,誠意。”


    “說謊者的庇護者啊,你豈不知說謊的結果若不是無人再相信你,就是你不再信賴任何人麽?”銀發的死神塔那托斯無不嘲諷地這樣說。


    “見到威嚴的冥王陛下一時過於激動,完全可以被諒解不是麽?”赫爾墨斯裝模作樣歎息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精致的袋子呈上,“當然,不願意信任我也沒關係,但神王陛下並不需要說謊。”


    “因為宙斯隨心所欲慣了?”金發的斯拉芙大笑著接過這袋子遞到我手中,“老實說,看到一貫肆無忌憚、喜歡在傳令時隨自己心意增刪點兒內容的你吃虧,我可真愉快。”


    赫爾墨斯誇張地打個抖,十分配合演出。


    打開那袋子,裏麵是一枚小小的浮舟,以及單獨一支顯然並非配套的箭竿。打量著兩個計時用水鍾的配件,我微微挑眉:“有趣的提示。”


    “愚拙的我自然是完全不明白。”赫爾墨斯眨著眼睛再次鞠躬。


    “一個暗示與一個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承諾就要換取一個已死之人的靈魂,精明的奧林匹斯主宰。”塔那托斯翻了個白眼。


    “請放心,冥府的各位神隻。我的陛下曾惆悵地感慨,若能得到冥王陛下的首肯,那他斷不會違背生命的基本原則——畢竟那可愛的男孩兒已經變成了一隻瓶子——神王打算將他升入高天,成為一顆星永久地陪伴他。”赫爾墨斯微笑著注視我,“您覺得這主意如何?”


    迷戀星星甚麽的,還真是叫人牙酸的戀愛觀。


    我收攏那個袋子起身離開王座:“塔那托斯。”


    “是,陛下。”


    “呃,冥王陛下……?”


    “赫爾墨斯,迴去你打算怎麽稟告神王呢?”


    “若得您應許我能順利將那個無辜的靈魂帶迴,我冒昧地推測神王陛下也許會有個……繁忙的時段。”一臉謙虛誠懇的神使口中說著迷惑人心的話,“因此,我自然是——不需要多說甚麽。”


    不問就不說,那麽問了呢?


    我心裏很想笑。


    直到塔那托斯拽著自家兄弟一起送他離開冥界,這位神使連個正眼都沒給過那角落裏的少女。從頭到尾,他都隻當她是個冥府的普通婢女那樣——這就完全不值得奧林匹斯身份尊貴的神隻注目不是麽?看看那滿臉的莊重自敬,真不愧是,說謊者的庇護者。


    當殿中隻剩下我與那少女時,我微微揚手:“你起來吧。”


    她抬起頭來,臉上滿是淚痕:“哦,我的母神……”


    “還是不肯說出實情麽?”我沒有說話,隻是冷淡地看著她,“若非看在得墨爾忒的份上,我已經把你扔進永火的坑裏了。”


    她渾身一顫:“我,可分明是你把我——”


    “這一點我不會否認,但厄洛斯金箭指引的對象,是你。”我端起那隻喝了一口的酒杯,“若如你所言,你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奧林匹斯你母神的神殿,他如何知道你?”


    “也許,也許是阿佛洛狄忒!愛與美的女神曾經來探望過我母神。”她可憐巴巴地仰望我,“又或者是我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彌斯以及雅典娜她們偶爾一起采花時被看見過?不,我完全不知道。”


    “引導你迴奧林匹斯的赫爾墨斯分明已經看到了你,可他一言不發。”我居高臨下俯視著她,“顯然宙斯似乎並不打算救你。”


    “他——我才不稀罕!”她令我有些詫異地露出了羞憤的神色,但她的下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可是,哈得斯——陛下,我,我確實是自己願意來冥界的!”


    我抿了一口酒放下了杯子:“這就是你始終沒有唿救的原因?”


    她的臉又漲紅了扭開一點,不敢直視我。


    我深深皺起眉來。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的世界裏隻有母神,和你。”她低低地訴說著,如同自語,“母神告訴我你是冥王,我以為你就是死神,一度畏懼你。然而,除了不太笑之外,你一直對母神和我都很溫柔。當然,你全部的笑與難以掩飾的愛,都給了另一個人。”


    我沒有打斷她的話,她自嘲地笑了一聲:“當然,我知道,你從來沒把‘珀耳塞福涅’認真當迴事。若你眼中有這個可憐的女孩兒,也僅因為她是你妹妹的女兒,一個可悲的附帶品。”她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我沒有那位明托可稱侵略性的美麗,更不會說些奇怪的言辭能逗你發笑。如今……隻怕你更是一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如果你曾經有過。”


    我皺了皺眉:“珀耳塞福涅,你——”


    “不,哈得斯,請允許我再一次這麽稱唿你,也懇求你聽我說完。”她深吸口氣勇敢地抬頭望向我,“在你之前,我對所有的男性唯有厭惡與驚恐。這源自宙斯——那該被咒詛的神王——也源自我不幸的母神。她很怕他,隻是提到他就畏縮。畢竟他趁她在年少孤弱無援時,花言巧語或是威脅恐嚇地令她就範,之後就毫不留情地遺棄了她。”這少女滿是嘲諷地笑了一聲,“但當知道我母神有孕時,他又來了。這一次,他表現得既鄙視又厭惡,就因為那個來自克洛諾斯的咒詛。”


    “我的母神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奧林匹斯。她的擔驚受怕惶恐不安,我也許是最有感觸的那一個。”她深吸口氣,慢慢地整理好她有些散亂的頭發,“但母神告訴我,她很愛我。而且她說過,當時勸說她留下我的,是你與赫斯提亞。”她用有了些神采的眼睛看向我,“你對我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而我難以述說那複雜情感的萬分之一。”


    在我試圖打斷之前,她滿懷感情地繼續下去:“你很英俊麽?當然,是的,甚至英俊都不太適合形容你。即便在那神山上我也聽說、自樹叢縫隙中無意見過很多男神,他們比你年輕,卻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高貴自持。你常一臉鬱鬱寡歡?不,我猜是你心思太過敏銳又善於掩飾,這種與眾不同的氣質讓你的臉不由自主流露著憂鬱的神情是不是?”她歪著頭很是羞怯地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你很少主動的長篇大論,你的嘴唇時常是緊閉著的,讓我看不透你是因為厭煩,或是不屑。但你又是溫柔可親的,譬如你看我母神的眼神,永遠是看自己的妹妹,絕不是看一個不幸的女子。這,這些……”她幽幽歎息道,“在我突然長大、那處隱秘之地被奧林匹斯發現而被迫迴去以後,我才驚覺那有多寶貴。”


    我沒有說話,在某個瞬間有種巨大的愧疚感擊中我。若我離開奧林匹斯來冥界時帶上我的這個妹妹,也許她就能遠離這些不幸——不,那時我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很簡單:我不想再見到任何會讓我想起那該被咒詛過去的對象;冥界也完全不適合豐收的女神;最重要的是,那時的宙斯全力追求著赫拉,絲毫看不出日後的風流輕佻。


    “請別責備自己,哈得斯。”那少女如同猜到我所想輕輕地搖頭,“返迴奧林匹斯的歲月沒有那麽艱難,特別是看清我是個可笑女孩兒、根本不會對神王的寶座產生任何威脅之後。而我也看清了所謂的男人,所謂的男神,所謂的神王。嗬,那位高高在上執掌王權的神說不上有多愛我母神。因為在他心裏,我的母神不過是灰塵,是殘渣。他得到了、享受過了,就可以放心地一腳踹開。而我更是灰燼的灰燼,連高看一眼的價值都沒有——這就是整件事情的過程。”


    珀耳塞福涅緊緊抓著自己的裙擺立起身來:“就算是為自己的名譽,就算是為了我那可笑的自尊心,我也絕不願意嫁給那種類型的混賬。”


    “但是你不同,哈得斯。”她轉而熱切地看著我,“同為王者,你從頭至尾都隻有一個情人。你忠實得簡直不像一個——”


    我不動聲色打量著那個少女,她口若懸河地訴說著她的感受,她的感動,她的感情。若結合我以前所知、她方才講述的那些,我倒頗能理解這種情感了。


    她並不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婦。她的痛苦大多來源於身世的悲苦與周圍環境的壓抑,但那沒有一樣是她出於本身的錯誤。她體內的某種精神就如同春天柔草或新枝裏的液汁一樣,會天然自動地湧現出來。那是一個孩子沒有被耗盡的青春活力,也許曾因某些不幸而被扼製。但當溫暖的南風吹拂後,那短暫的壓抑桎梏一旦去除,這種活力就又高漲起來,給青春重新帶來希望,甚至也喚醒了她追求快樂的本能。


    隻要,那個“一旦”出現。


    “……而冥界絕不像奧林匹斯那些家夥胡說的毫無趣味,這裏的神隻讓我覺得意外的有趣!他們才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冷酷無情或是俗不可耐的樣子,他們豐富多彩。斯拉芙總是迷迷糊糊卻又每天高興,他的弟兄塔那托斯古板守禮卻又聰慧非凡;赫卡忒也許因為不喜歡我才顯得喜怒無常,但她頭上的小蛇看久了也挺有趣不是麽?還有很多很多——這個表麵看來沒有晝夜交替、沒有季節變化、沒有花草走獸的地方,卻是那麽——”


    “珀耳塞福涅。”我終於打斷了她,“我確實驚訝,你會喜歡陰暗的冥界。”


    她興奮地望著我:“那全都是因為……”


    “若我因此被感動就移情別戀愛上你,那我還是那個你所喜悅的冥王麽?”我再度打斷她,“你自己說的,我從頭至尾,都隻有一個情人。”


    她頹然地垂下頭來:“啊,是,我知道。那個好運的明托……”


    不,珀耳塞福涅,說不定幸運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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