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看了夕沉一眼,接著又看向白南。


    白南自然知道周隱何意,就將夕沉給支會出去了。


    “世子有話盡管說。”


    “這究竟是誰的用意?”


    “……靳倦是世孫的心腹,中書令,也是之前反對我登位的臣子……”


    “那你為何還答應?”


    “他們告訴我說,天下大亂,三國並起,東孟可以做些什麽……”白南低了低頭,又接著說:“他們說,我隻要願意把靳遷派到鍾鳴關,就願意推動我的禮法製度,建立新的禮法。我想既然隻是看守,應該並無壞處……”


    “他們是想借此機會北上啊。”周隱焦急的反駁白南:“他們就是在唬你啊小國公……他們北上後,就會和滄元帝都的東孟軍隊匯合踏平整個滄元帝都,到時候得逞的隻會是孟天恆,你也會死在他的刃下!”周隱壓低了聲音,害怕隔牆有耳。


    “啊?!”白南嚇得一個退縮,險些被台階絆倒在地上。


    “若不是看你天性良善是個可信的純良孩子,我不會給你說這些……”周隱搖了搖頭,言:“等到孟天恆進了滄元帝都,不知道是他死還是靳渠死,反正你是已經死了。東孟坐鎮天下,南恆西越,尤其是西越,如何服氣?哪怕是鐵騎踏遍整個西陽關至滄元帝都一帶,也會來分一杯羹。到那個時候,南恆如果不出兵,也就會被東孟和西越欺負,南征北戰,生靈塗炭,平荒會迎來一場無法預知的狂風驟雨啊!”周隱無法設想那時的天下。他企圖用縫補的手法讓這個天下重生,而一旦裂縫被撕大,天下分裂凹陷,再想重塑或者縫補,將會是難上加難。


    一旦三國並起,戰火必將延綿千裏,百年不斷。


    權力和利益總是不能多而不能少,患不均不患少,患不得不患失,等到那個時候,相互之間的討伐和利益權爭裏,最受苦的,就是百姓。


    土地疲敝,商賈不行,檣傾楫摧。


    戰火無情,太平從不是在所謂的太平戰爭中取得的。


    一旦挑起爭權奪利的戰爭,將會無休無止,血雨腥風。


    “這麽嚴重……”白南也擔憂的歎氣:“可事到如今,又該如何是好……”他發愁的坐在台階上,揉著腦袋。


    周隱看白南這般,就坐到他身側:“你想撤兵嗎?”


    “當然想!早知道會是這麽一迴事……”他憤恨的捶打了一下地麵,可感到的隻有火辣辣的疼痛感,並無半分釋放的滋味。


    “我在朝堂根基不穩,沒人聽我的話。”


    “你建立禮法製度為了什麽?”


    “安居樂業,太平和諧啊。”白南扭過頭,認真的看著周隱。


    周隱點了點頭,又道:“你以為的王道是什麽?”


    “實力?啊……”白南突然想起周耽的話:“敬畏之心……讓別人對我敬畏,不僅有敬,還有畏。”


    周隱一愣,然後又接著言:“對。


    禮法,並非僅靠一個製度。更要靠的,是行動。


    敬畏之心,就要有手段。如何讓機要堂發出撤兵信號?”


    “讓他們怕我?”


    “讓他們發自內心的膽寒,是畏。讓他們發自內心的動容,是敬。”


    白南轉了轉眼睛,然後道:“僭越天子關隘,是禮法,讓他們不敢不按王令工作,是敬畏……”


    第二日在朝堂之上,白南說起此事,滿腹悔恨,淚眼朦朧。


    他苦嚎著訴著,自己雖推行禮法卻坐著僭越之事,本想逞王之征服,沒想到隻會帶來生靈塗炭:“寡人本知孟羽軍此行就意欲北上,卻依然默許,不曾想這是要給天下製造分裂,給百姓製造人間煉獄啊!”


    說罷,他就鼻涕一擦,拿紙寫下了一封罪己詔,下令政事堂必須手抄三萬份,貼遍整個東孟,如若說已經沒有迴頭之路,那麽天下分裂禮法徹底崩壞之時,他白南親自走上斷頭台:“寡人頭顱如瓜骨任人踢踐,身軀裹席任蟲蟻啃食,最後落入鹿躍江,死無葬身,寒冷永世!”


    白南這麽一鬧,從鎏餘宮亂到了東垣城。不到一天全東垣都知道了自己的國公,因為自己的一時貪欲,僭越征服,而愧怍不堪無顏麵對百姓。這讓百姓動了惻隱之心。


    罪己詔剛剛被貼出去了不到十張,就已經有眾多百姓圍在機要堂外禁街要求退兵。


    那邊白南始終以抱恙拒絕接見機要堂堂卿,中書令,以及監察禦史,不給他們勸說的機會。


    孟天恆那邊更是氣的要死絕。沒想到白南這麽一鬧,反而更受百姓愛戴,禮法推行更是有了不一般的效果。這下好了,他和幾個大臣要求舉兵進瞿的功勞不可沒,可載入史冊能以“仁君”二字流傳千古流芳百世的,竟是那個小國公?!


    就這樣,沒幾天功夫,要求退兵的百姓越來越多,機要堂一出兵鎮壓,就有人在青鑒堂告狀,高的青鑒堂堂卿一個腦袋兩個大。


    這消息傳到白南那以後,他終於接見那些大臣了。


    一個小國公,竟然劈頭蓋臉的把幾個老頭兒給罵了一頓。


    他哭著問他們,他要做什麽才好,如今百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一個國公竟然連自己的百姓都護不住,自己的臣子竟然要對自己的百姓動刀戈?!


    白南一擦鼻涕,正襟危坐在王位上:“寡人今天的話就放在這,誰敢動寡人的百姓,寡人就摘了誰的帽子!”


    這一句話一出,機要堂更是害怕了。之前圍在孟天恆身邊團團轉的堂卿少卿全都不敢出入世孫府了,隨著百姓越來越亢奮,白南也親臨機要堂,安慰自己的百姓,說機要堂必然要給大家一個交代。


    “如今靳遷帶著整個王都裏的孟羽軍離開了,一旦下民起義,你們擔當的起嗎?”這是白南第一次扒掉一個少卿帽子後說的話。


    “今日是嚴冬這樣的臣子傷了一個百姓,明日就是愛卿你殺了一個百姓吧?!”


    這邊機要堂堂卿連忙跪下,苦苦哀嚎絕不敢如此。


    一連將近數日的鬧騰,最終,撤兵的條令下來了。


    信號在望樓一個接一個的傳出了東垣,快馬加鞭的信使來到了東孟邊界的時候,周隱已經從東孟離開,又迴到了鍾鳴郡。


    等到第二天晌午,周隱就在馬背上遠遠的看到了軍隊向東去的遠影。


    天空下著很大的雨,他抹了一把臉,一蹬馬背,又朝前馳騁而去了。


    雨下到最大時,馬蹄都隱沒在了水中,路過村莊時,麥田也淹在雨水裏。村頭站著老人,年輕人,小孩,都久久不肯離去的望著田地,望著天空。


    路過城鎮時,街道上空無一人,人們坐在窗欞上打著傘,坐在茶坊裏,看著屋外,站在屋簷下看著天空。


    他們什麽都做不了,隻是在呆呆的望著天空。


    周隱也抬起頭,看向傘外的天空,那裏明明一片陰霾,白晝如夜,什麽都看不到。


    等他低下頭時,有個孩子慌著迴家,在大雨裏跑著向前,跌倒在了馬下。周隱連忙拉緊韁繩,下馬扶起小孩子,然後將自己的傘遞到孩子手裏:“娃娃,你知道離滄元帝都還有多遠嗎?”


    孩子擦了臉上的雨水,搖了搖頭,然後道:“不知道。”


    孩子拿著傘離開後,他站在馬旁,久久無法迴神的望著孩子的背影。


    一個孩子,如何知道前路多遠呢?


    “孩子的話,就是一輩子不知道家和帝都之間的距離,都是好的。”


    周隱迴過頭,看向說話的人。說話的人舉著一把傘,傘下麵容蒼老,長著一把黑胡子,宛如隻有哈哈大笑時才能看到這人的嘴巴。他背著一個包袱,手裏拿著一把雨傘,朝周隱走了兩步,就把手裏的傘遞給了周隱。


    周隱伸手接過來,剛出口道謝,就看到傘柄上刻著一個“明”字。


    “您是明氏的人?”


    “是,也不是。”


    看著那人越走越遠,宛若再不會迴頭。


    滄元帝都近在眼前,周隱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容不得猶豫。


    就在剛剛見到滄元帝都的雛形時,眼前已經是烏泱泱的大片軍隊駐紮的地方了。


    他穿過數不勝數的營帳時,詢問這是誰的軍隊。


    迴答者自然說是皇羽軍。是大瞿的軍隊。


    周隱找不到首領,拉著馬躊躇半天不能往前。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有人叫“世子”,他迴過頭一看,就見到一個身披鎧甲絨風,懷抱頭盔的青年跑向自己。


    青年越來越近,臉上那清秀俊朗的五官漸漸顯現,這才讓周隱想起是誰。


    “陳驚雨?!”周隱高興的和他一把抱住。


    就像當初在另陽迎接瞿歸雲時,抱住百裏三郎那樣,絲毫不懼怕這鐵甲之寒。


    “世子!世子來了!”陳驚雨高興的笑著。


    “不過,你怎麽在這?”周隱拍了拍他肩膀,道:“壯了不少!”


    陳驚雨憨笑著摸摸頭,迴答:“九殿下勤王,我怎麽能不追隨?”


    “西陽關呢?”


    “留有副將看守。”


    周隱點了點頭,又詢問瞿鍾景身在何處。


    說到這裏,陳驚雨立刻嚴肅起來,一邊朝前走,一邊解釋:“殿下在城中。包括明將軍。他們已經嚐試過攻打宮城,傷亡慘重,如今靳渠一直說要等世子和長公主來,鉗製著聖上,我們一時半會也不能硬攻。”


    說罷,陳驚雨就從士兵手裏接過一匹馬,準備帶周隱去尋找瞿鍾景。


    兩個人沿著禁街向前,不知怎麽,他忽然聽到了瞿歸雲的聲音。周隱迴頭看了一眼,什麽都沒有。以為自己聽錯了,就連忙跟上陳驚雨了。


    而現在的瞿歸雲,正和武純等待暴雨的停止。


    暮色降臨之後,她們才找到一處避雨的破房屋,潮濕的木頭生不出火,隻好枯坐著,等待第二日的來臨。


    雨是午夜停的,瞿歸雲被一陣涼風給吹醒,迷迷糊糊的看見武純坐在屋子門口,手裏拿著什麽,對著月光看著。


    她背對著瞿歸雲坐在門下,身影完全隱沒在那一片黑暗裏,隻有露在門外的那一側,暗紅色的衣袍上流淌著晶瑩的月色,在那猶如水滴一般的指尖匯聚而散入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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