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的道理很多,卻是最蠢的那個人。道理不能到懂為止,還得實踐……”


    周隱坐在窗下,望著前方文息背對著自己,坐在腸穀的對麵。


    “實踐若是能用嘴教,就不是實踐了。”腸穀笑的很舒心,絲毫不會動搖。


    “你為你姐姐做那麽多,不也是為了解脫嗎?從對她的愧疚和恩情裏走出來。


    你已經做的夠多了。如今等到這最後一個契約完成,你就是不想解脫,也得解脫。何苦讓現實逼著你走,自己走,腳步還輕快些。”


    腸穀的目光,慢慢從文息轉向了周隱,他心裏一沉,腦袋突然也沉起來,一個晃蕩就撞在地上,兩眼一抹黑,再一睜開,自己就在床上躺著。


    周隱慢慢坐起身子,看著屋內陳設,竟和剛剛夢裏的場景未有多大差距。他迴頭看去窗外景色,倒讓他吃一驚。


    這一層樓閣竟在水下?!


    等到從樓梯口走來一個人來,他才知道是在什麽地方。


    “醒了?”


    周隱看著腸穀,愣了愣神,接著連忙站起身打算行禮,結果因為站的過猛,頭又開始暈起來。


    “不急不急。”腸穀坐下來,也拉著周隱坐下。


    “我為何會在盾坤山?”恢複過來的周隱疑雲叢生。


    “文息把你送來的。”腸穀也不隱瞞。


    “文息?”周隱先是有些迴憶不起,但脖頸的痛處突然刺醒了他。


    “他一個人去東孟了?!”周隱一下就彈起來,驚愕於文息這荒謬衝動的行為。


    “對。”


    “瘋了……有我都難以破的局他一個人怎麽破的了?!”


    腸穀站起身,攔住周隱:“世子也知道啊。


    此局根本沒有破不破之說,老朽和文息都很清楚這死局,誰也救不出來,同時,誰也逃不掉。進了東孟,便沒打算讓誰離開。


    世子恐怕也是心知肚明吧?”


    周隱看著腸穀,他的話句句周隱都想反駁,可句句又難以反駁。


    “或許文息已經放下了,可世子沒有,所以到現在為止,世子不好去尋那個解脫。”


    “什麽意思?”周隱皺著眉頭,心中惴惴不安。


    “正是因為文息放下了,他才敢去赴死。所謂執著,恩情,他也放下了,他不再執著於人間,放手才是他到歸宿。”


    腸穀背過手,往窗前走去:“可世子不是。世子年輕,萬事都還等著世子。”


    “我寧可不要這個萬事!”周隱惱怒不已。但凡提起這個所謂的萬事,他就怕的魂魄出竅,痛苦的想要了結。


    “世子被壓榨的不輕,自從滄海鎮出發後就顛沛流離,親朋離散。


    這也正是你是世子,預言是你的而不是別人的原因。


    哪怕顛沛,離別,世子依舊選擇站在這,不斷向前。是因為預言嗎?


    不是。是因為你是周隱。”


    周隱看腸穀轉身,比自己都要堅定這些東西。他渾濁眼眸無比堅毅不屈,宛若看到了神,看到了王。


    “世子這一點,要比老夫清楚。你還放不下,你很堅信你有事情沒有做完,因此,你去赴死不是解脫,而是你的一個目標。但這個目標是無法完成的。任何一個目標完成時都會讓你離下一個目標更上一層樓,但這個目標,隻會讓你墜入萬丈深淵。”


    “可我不能沒有文息。”周隱搖了搖頭,邁開步子就往外走。


    “孤獨也是力量。他已經做的夠多了,你也不必再去索取。”


    或許這就是貪婪。周隱認為自己離不開他,一方麵是難以割舍的情誼,一方麵是對情誼的索取。


    但文息已經要離開了,他再也索取不到什麽了。


    因為文息連命這樣一次性的東西,都給了他。


    東孟是豺狼虎豹等著他。文息已經入了虎穴,他變成周隱的模樣前去洽談,卻被關到了習深的牢房裏。


    老頭已經衣不蔽體,枯瘦不堪。地牢陰暗潮濕,寒冷刺骨。冬日將至,誰也奈何不了老天。


    習深一眼認出了這是文息,他感歎文息能如此護主,再同時,希望文息不要冒這個險。


    他的迴答和周隱一樣:“世子離不開你。”


    “人總是要離別的。”文息背起習深,就打算越獄。


    然而這可是東孟,幻術變化無窮……


    無窮無盡。


    盡管地牢不是幻林,卻也勝似幻林。這裏沒有天光,沒有日月,方向都很難辨,以至於遁術也難以發揮。況且還有巡邏士兵,他們的行動更是難以察辨。


    文息知道,他們應該是逃不出去了。但事已至此,他必須試一試。


    距離上次破除幻術已經過去了有一段時日,他不敢確定,在自己衝向牆壁的時候,是能衝出幻術,還是被撞得在地上打滾。


    但幸運的是,他們衝出來了。


    不幸運的是,他們遇到了強敵。


    前方為首的是一個極為熟悉的麵孔:靳辭。他在高頭大馬上坐著,無論“靳”字繡在左還是右襟,都在他的馬下蹲著,舉起弓箭,對準文息。


    僅此還是有些驚訝的,盡管不是第一次,但他還是奇怪文息為什麽可以三番五次破除幻術。幻術在東孟可謂至高無上,他一麵相老成的青年,為何就這麽有膽量,去衝刺著往牆上撞。


    “小先生有膽魄。”靳辭一邊誇讚著,一邊舉手,準備下令放箭。


    文息不為所動,而是放下習深,一邊扶著他,一邊對靳辭說話:“這就是你們的幻術?”


    “你也不用蔑視……”靳辭歎了口氣,然後接著說:“總之你出不了東垣了。”


    地牢前狂風唿嘯,卻是因為箭雨遮天蔽日的長鳴而過。


    文息神念運法,箭雨紛紛停在了半空,哪怕隻是離他喉頸一指之距,他也毫發無損,一眨眼,數以千計的羽箭就灰飛煙滅了。


    靳辭大驚失色,他萬萬沒想到文息的道術如此強大,看起來絕不是一個普通書童那麽簡單。


    還記得他曾去請教過靳渠,詢問他如何除掉周隱和文息。


    靳渠說,周隱雖是半神又有神骨,但其不明催發,又天生優柔寡斷百轉柔腸,不為所懼。真正要怕的,是他身邊那個文息。


    “文息不為天不為地。他沒有預言,不需要顧全大局。他隻需要顧全一個人——周隱。他的命都是周隱的。這人看似年輕,其實深不可測,人世間他已經曆了足足數百上千年,八百歲少年之名實至名歸。要想除掉他,就要從他的軟肋下手。


    周隱。”


    靳辭跳下馬,掄起大刀就劈向了文息。


    而文息從不需要拚蠻力。他隻是站在那運氣合術,屏障就自然而然打開,護他周全。


    而靳辭這邊,他看文息牢不可破,便轉身一刀往習深身上砍。


    文息吃了一驚,連忙轉身去護住了習深,但左側肩胛骨被靳辭給砍折了。


    他宛若不知疼痛一樣,運力發出,靳辭橫刀抵抗,卻被逼的節節敗退。


    靳辭在等周隱。他相信,文息和習深都在這,周隱不可能不來。


    兩者僵持不下,拉扯不開,白白消耗力氣。尤其是文息和習深。習深羸弱無比,文息又受了重傷,再耗下去當然不是辦法。但這周圍都是幻術結界,哪一處真哪一處假根本無從分辨。況且,地牢的鑰匙是牆壁,這還好想到,但這到了外界,大自然中,萬物為鑰,文息根本不可能簡簡單單就把這個局給破解了。


    就在這時,天上出現了一個水渦,文息從水波之中走出來,緩緩的拔出寸天劍,站在文息和習深的身前。


    “畜生。”他狠狠的朝靳辭啐了一口,不容靳辭反應,周隱就把劍扔了出去,正好懟在靳辭的刀上,接著他人也衝了過去,握住劍柄,繼續往靳辭的刀上施加壓力。靳辭奮力反抗,卻還是看著寸天劍刃吃到自己的刀刃上。這畢竟是寸天劍,這樣傻傻對抗,必然得不償失。


    於是他轉過身來,躲開了周隱的劍刃。


    兩個人彈開後再次對抗,劈裏啪啦幾十個迴合,分不出來什麽勝負。靳辭武義不是隨便說說的,怎麽也是靳氏摸爬滾打出來的,每一次掄刀都能置人於死地。周隱隻能用法術壓製,一來二去,兩人也就持平,難分伯仲。


    但靳辭可不想這麽下去,他沒有神骨,更不是什麽半神,他可沒周隱那樣的體力和氣力,萬一文息再站起來幫周隱,自己反而要成了刀下鬼了!


    說罷,靳辭就一個虛晃,突然衝向了習深!文息見勢立刻站起來攔到了習深前麵。


    周隱也立刻反應過來,推開了靳辭的刀,再次刺了過去。


    靳辭轉身躲過周隱的劍後,突然吵後方大喊:“放箭!放箭!”


    就見後方一個男人突然站起來,上了一根黑箭,弦一鬆,箭就飛了過來!


    文息還未反應過來,自己的身體卻已經往前衝去了!


    箭從他的心口穿進去之後,在空中消失了。


    他瞪著雙眼,緊繃著身體,直到周隱丟下劍來扶他!


    文息的身體轟然倒下,宛若一具散架的白骨一般,脆弱無比。


    “文息……”周隱看著血從文息的傷口流出來,而那個被射穿的洞裏,漸漸開始燒灼起來,肉骨在無光無焰的燒灼中慢慢化成灰燼,從體內慢慢往外飄散……


    “府君……”文息的肌膚,突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化,褶皺突然如同峽穀峭壁一樣層層疊疊,青絲變白發,脊背成岣嶁……


    “以後的路,府君要一個人走了……”文息的聲音沙啞含糊,如氣如霧。


    周隱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文息他從未見過,但他絕不可能撒手,又無計可施,眼睜睜的看著文息整潔的衣袍,正在被空氣灼燒,被他自己灼燒成灰燼……


    這才是腸穀說的放手吧?


    文息隨他姐姐去了,不過是一縷灰燼,死了不過是一捧隨風而去的灰燼……


    “文息……”周隱痛哭流涕起來……


    “府君是要周,還是要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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