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越國公臉色一變,他沒有懷疑瞿歸雲,畢竟這個長公主已經入了土,隻好先叫下屬讓明淳進殿。


    瞿歸雲和周隱往後看去,等待著這人前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心情,不管怎麽說,她已經許久未曾見到自己家鄉的人了。


    就在明淳拿著使節執杖走進鯤遊殿來時,她的眼中竟生出淚絲來。


    瞿歸雲因為這麽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想起多少,多少身影。


    是江徐徐,是百裏三郎,是明仲卿,是明淑卿,是吟如,是鍾景,是文玢,是白意忠,是皇後,是先帝,是她哥哥,是她的國,她的家,是……


    她思前想後,是那日的火,是錦盒裏江徐徐的箭,是斷魂林的葉行,是她出使的背影,是青木部落的殺手,是屋頂射來的箭,是那鹿躍江裏的毒,是母親閉不上的眼睛,是吟如噴濺的哪都是的血,是她這一路來,沙石飛落,是她背井離鄉的銀河,是她日思夜想的周隱,還是誰?


    無數的迴憶在她腦子裏,如同飛鳥閃過一般出現離開。


    一直到明淳走近。他沒有跪下,也沒有矜聲厲色,他微微勾著嘴角,像他往常一般和善,與越國公問好。


    “使節明淳,見越國公安。”


    他不驚訝於瞿歸雲的幸存,不驚訝於周隱的存在,淡然言語,不露聲色,坦坦蕩蕩。


    越國公自然知道,明淳此次前來究竟有什麽目的。一切都是為了鹿躍江。


    鹿躍江在,平荒才能在。


    “越國公應當很明白陛下的意思,在下此次前來,也是為了規勸國公,早早收手,拆除大壩,讓雪水與鹿躍江匯入,盡早止損,也減少鹿躍關戰亂突發的幾率。”明淳說話抑揚頓挫,不咄咄逼人,卻也那樣板硬,似是軟硬不吃,隻等著許可。


    “拆除大壩?”越國公冷冷一笑,然後道:“拆除大壩與孤何利?”


    明淳笑了笑,然後言:“止戰。”明淳話罷,就看向周隱。


    周隱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陛下此次叫我出使時,又給了我一個名號。叫,鎮西大將軍。”明淳說著,就站往前走了兩步:“芒城外有一萬精兵潛伏,西越外是西陽關瞿鍾景殿下,大壩後麵,是駿農的高大男人和猛獸,這大殿上,有我和周隱這個半神。”他冷冷一笑,看著越國公陰沉的臉,接著道:“此不是威脅,而是讓國公看清楚,您幹了件好事還是蠢事。您究竟能威脅到誰?”


    周隱聽到明淳說的這些,心中突然明朗了。或許大壩,並不難拆,大壩用來攔下駿農,這對西越並沒有很大的好處。尤其是現在。


    “可隻要孤不願去這麽做,你們又能把孤如何?隻要一日不拆,大瞿那些郡城,人死的就更多。”越國公狡黠一笑,他竟想著這麽幹耗下去。


    “是嗎?”周隱突然站出來說話:“那駿農呢?如今國公公然和大瞿對立,而鎮西大將軍又引領精兵到達芒城。識時務的話,駿農會向著誰?大壩攔得住他們喝水的嘴,難道還能攔得住他們的刀劍?”周隱揣起手,輕輕勾唇:“國公是在和自己樹敵。”


    “西越本就是大瞿屬國,拆除大壩也是為了西越利益找想。畢竟此大壩就是在和西越找來怨恨,樹敵太多,而國公又要與大瞿分裂的話,豈不是鼓勵無援?”


    明淳的話更是清晰,倘若越國公明白局勢,就該懂得周隱和明淳話中含義。


    即是:拆了大壩,西越還是駿農的好鄰邦,大瞿的好屬國。


    看越國公遲遲不願說話,明淳就繼續攻略:“倘若國公不拆掉大壩,鹿躍江越來越混沌,大瞿真的會就此衰落嗎?不會的。”明淳笑了笑,言:“王朝一定會有一條大河,但沒了大河,王朝卻不會幹涸。國公不過是自寫文章罷了。


    鹿躍江幹涸那日,西越會一同覆滅。本就是屬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所謂,同氣連枝,同生共死都是屁話。明淳的意思很明顯。哪怕玉石俱焚,大瞿也要亡在西越後麵。


    識時務的,不會撕破臉就此分裂,必然要利用王朝的力量。野心可以勃勃,但絕不能不識時務,不識抬舉。


    越國公最後還是能領悟到明淳的意思的。無論如何,大壩是不得不拆了。這個工程,最後交給了周隱。不過他早已不習慣用文息的口訣了。


    但是他還要用。自從滄海鎮離開,遁,易,破,替,逆,五術他已經用了四個。每次都是文息教給他。每次,都是能讓他找到預兆,那股冰冷的水溫,湧遍他的身體時。


    然而就當他想要使出逆術時,文息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忘了,用你的神骨。”


    周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骨?他隻會記起那片萬裏冰封的滄海海麵。沒有一層浪花,沒有一隻啼鳴的海鷗,他跪在冰麵上,朝著萬丈深冰下嘶喊,痛苦直直的刺穿他靈魂的心髒。


    那是比征兆還要寒冷的痛。


    劊子手的刀,打開他的胸腔,看著那根閃著光的肋骨。


    “大家都羨慕我的那根骨頭,我卻想把他拔掉。”周隱曾這麽對文息。


    他不喜歡法術,不喜歡“半神”,不喜歡恭維,不喜歡神骨,不喜歡自己是誰的孩子,不喜歡長生不老,不喜歡去做什麽王者。


    “但你既然有了,何不好好用它?”


    是啊,他不得不用它。就像老漢不得不拉著孫子,男人要去耕地,女人得學手藝。各有各的職,各有各的盼望,那麽各有各的努力。


    他盼望河清海晏,他就要去用,用那根骨頭。


    於是,周隱用神骨之力讓一座塔高的大壩一瞬間崩裂開了。萬人歡唿,萬人驚歎,雪水如天上瑤池傾倒一般,白花飛濺,瀑布懸崖,一下淹沒了曾經幹裂許多年的河漫灘。


    那裏,曾是一片河漫灘。


    周隱望著兩岸的人們雀躍的歡唿,心中突然隨著如雷聲貫耳的水聲而豁達。


    “我沒那麽開心過。”周隱笑著看那碎石被水流衝走,而或淹沒於水底。


    然而,下一刻,就晴天霹靂。


    阿冷櫻中了這千山的毒,如今被關在老阿蘇家中。


    果然,他所想的,還是發生了。


    “為什麽會這樣?”周隱找到瞿歸雲時,她已經打聽出了原因。


    “千山部落的人說,雪水也隻是一時衝散毒水,但隻是緩兵之計。這千山的毒會再生,隻要老阿蘇還活著,隻要老阿蘇死了,毒就會消失。”


    “所以,阿冷櫻的目的,是為了讓穆州救她而殺了老阿蘇?”明淳也是十分驚訝。


    憩所的窗外風吹動著簾帷,冬日已來,風沙刺骨,周隱一進屋就把窗戶給關上了。


    “我那日以為,阿冷櫻會這麽做來逼越國公拆掉大壩,沒想到,她是為了殺老阿蘇。”周隱搖了搖頭,鬱結再次緊著一口氣。這當如何呢?又該如何救她呢?


    怎麽救她?如何救她?她一心向著死去,誰又救得了她?


    瞿歸雲二話不說,就往門外衝去了。她當然想要救阿冷櫻。


    周隱很清楚瞿歸雲的心情。自她曾踏進這片土地,瞿歸雲所依靠過的人,也隻有阿冷櫻。


    若是如今以阿冷櫻的死來換取這一切的安寧,倒不如就此放棄。


    這讓這群人顯得那麽無能,那麽束手無策。竟要去依靠一個人的性命,來做把柄。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還未等周隱和瞿歸雲離開,越國公的親衛就已經趕到,將他二人抓入了宮城。


    越國公的臉色很難看,他看起來焦急又崩潰。


    怎麽?是最終栽在自己手中了嗎?


    周隱冷冷一笑,隻覺得穆州的目光最冷冽,最疼痛。他此刻嘲笑穆州,竟能讓穆州這般撕心裂肺。


    因為他真的無法收手了。


    “不知國公為何這樣請我們來?”說話的是瞿歸雲。


    穆州忽的抬起頭,他兇惡的雙眼裏絲毫不見當初那個少年。他是幾個國家裏最年輕的王,卻如何都看不出,他有什麽青春的模樣。覺他未曾放過風箏,未曾與友人賽馬,不曾去摸魚,不與孩童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不曾有過悸動,不曾擁有愛人,不曾念過她。


    那拋卻一切的狠心,讓他看起來那樣所向無敵,那般披靡。


    冷漠無情的人,最能向前揮去自己的刀。


    沒人能斷他臂膀,沒人能抓他把柄。


    可偏偏,他這般那般的念著阿冷櫻。


    “為什麽?就為了鹿躍江?”


    他的聲音壓的很低沉,幾乎聽不到。卻又是壓在山下的野獸嚎叫。


    “國公問我們?”周隱皺起眉頭,手指死死的扣在劍柄上:“你問我們?那我還想問問國公,為什麽,就為了你那野心?”


    越國公歪了歪頭,仿佛也在懷疑自己一般:“孤怎麽會錯呢?孤從來不錯。”


    “是嗎?”瞿歸雲向前走了一步,厲言正色:“你讓千山的毒融進鹿躍江的時候就錯了,你讓阿冷櫻無處尋家時就錯了,你讓她孤孤單單冷冷清清的時候就錯了,你為了你一己之野心,讓壯丁常年守著一座枯水大壩就錯了,為民你錯,為國你錯,為王你錯,為穆州,你也錯!”


    “胡說!”越國公被說的惱羞成怒,拔出葛釧的劍,就要刺向瞿歸雲。


    瞿歸雲被嚇得往後撤了一步,周隱眼疾手快,拔出寸天就擋開了。


    越國公踉蹌了兩步,還沒站穩,就聽有人通報:“國公,阿冷櫻要見您!”


    穆州迴頭望著來者。


    “不行啊,此刻阿冷櫻神誌不清,會傷著您的。”


    “她怎麽會傷孤?”越國公抬頭看向走過來的葛釧。


    得到允許後,大概過了兩刻鍾,阿冷櫻就被綁了上來。


    瞿歸雲看著被五花大綁的阿冷櫻,就覺著心疼,立刻上前要解開繩子,卻被阿冷櫻的一嘴尖牙給恫嚇迴來了。


    看到人獸不分的阿冷櫻,周隱隻好抓住瞿歸雲,不叫她靠近。


    穆州慢慢走近,看著阿冷櫻的眼睛。


    她依舊如狂風暴雨中粉黛殘花的眸子,閃著涓涓泉水洗滌箭鏃一樣的光芒。


    “阿櫻。”


    阿冷櫻抬頭看著穆州。


    目光穿過秀發,恍若隔世。


    一聲唿喚,如同穿過千萬年的離別。


    “阿……州……”


    她的尖牙在肉裏活動著,努力從近乎野獸嚎啕一樣的聲音裏,擠出兩個字。


    “讓……老阿……蘇死。”她忍受著骨頭在肉和筋裏錯縱撕裂的痛,繼續說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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