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笑了笑,道:“我不是貓,難不成有九條命?貓有九條命也會死。”


    “你若死了,寸天劍,又怎麽會讓你拿那麽久?”


    周隱聽了邢王後的話,愣了愣,然後輕輕歎氣:“那又如何?”


    “你不是輕易死的人。”


    周耽看著邢王後,看著她再次啟唇:“也不是輕易活的人。”


    什麽叫做輕易活,什麽叫做輕易死?


    周隱望著天空,望著雲彩一點一點被風吹散,他再次見到周器,是在儲華宮。


    他從沒見到周器能出現在自己這裏。


    恆國公隻留下一句話:“隻要你能從剖刑上活下來,你便是天下唯一一個周隱。”


    周隱很奇怪,他從沒覺得,自己是周隱這件事,需要向誰證明。


    然而,自從他走上這條路,就出現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周隱往前走了幾步,然後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文息上前扶住他,然後道:“府君不會是怕了吧?”


    “怕?”周隱冷冷一笑,然後道:“我隻是累。剖刑……”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領,笑道:“那該多疼啊……”


    “若是府君想,今夜我們就可以離開。”文息還是說了出來。


    周隱搖了搖頭,道:“若我真的死在了蘊遐宮,那這也就是我的命。”


    “可府君的路還很長。”文息皺了皺眉頭,言。


    “但我不能走。我走了,就等於告訴他們,告訴天下,告訴每一個知道我的人,我不是周隱,那我的努力就白費了。他們的希望也白費了。我會把所有人的希望打破。”


    “可府君呢?”文息抓住周隱的肩膀,有些激動的晃了晃他,企圖讓周隱清醒過來:“你隻有一條命,你得活下去。”


    “王後說我不會死。”


    “為什麽?白刃進了腹腔,剌開骨頭和肉,哪個人不會死?”文息攤開手,焦急的也一屁股坐了下來。他摸了摸腦門,後悔莫及的說:“現在也沒有因果,到時候,沒人能救府君!”


    周隱看著燭台上搖晃的蛀焰,恍恍惚惚,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問,他怕不怕。


    怕嗎?


    周隱搖了搖頭,剖刑是他能證明自己最簡單的方法。盡管很疼,盡管會死,但是周隱就是周隱。


    就在這時,周耽走了進來。


    “恐怕今夜,睡不著了吧?”周耽走了過來,麵朝著周隱坐了下來。


    “群臣也睡不著。習深到現在還在和那群臣爭辯。中書令雖是向著世子,但僅僅是兩三個老頭,也不會再改變這樣的結局了。這種時候,可謂是力排眾議,全都向著瞻青台。”他接著說。


    “謠言,究竟是怎麽散播出去的?”文息看向周耽。


    周耽摸了摸袖口,然後道:“柴音所言。巫卿職責所在。”


    “他說給了誰?”


    “王後。但是被周孟夫人聽去了。”


    “王後見過柴音?”周隱抬起頭,有些新鮮的看著周耽。


    周耽點點頭,懶散的伸直胳膊,撐著自己的上身,歪頭看著周隱:“對。她想知道關於你的預言究竟是什麽。”


    “這就是王後認為我不會死的原因嗎?”


    “對。”


    “如果我是真的周隱,我就會活下來,如果我是假的周隱,我就會死去。”周隱冷冷一笑,然後鬆了鬆肩膀,仰頭躺在了地上。果然,生死之事,怎會輕而易舉。在他身上,便是開膛破肚的考驗。


    他堅定了留下來的心。


    “現在你們也離不開,孟羽軍已經把這裏包圍了。”周耽揣起手,看向文息。


    文息沉默著,一動不動。


    “啊,你們會術……”周耽像是想起來了什麽一樣,張大了嘴巴。


    “但是,我覺得你還是需要這個。”周耽將一個荷包扔給了周隱,然後站起身,準備離去:“人們相信,兩顆心髒的意思是,你不是周隱,你有雙重身份,而沒人相信兩顆心髒,是指你和大王子。


    不是沒人相信,是他們想讓你死。


    你死了,南恆就是他們的了,而不是你的了。真正掌握著一切的,是臣,而君王呢,隻不過是被蒙在鼓裏的假麵戲子罷了。以為自己大權在握,但耳朵總是左右他們的心,而臣子,就來左右他們的耳朵。”


    周隱看著荷包,說話:“你的意思是,比起一個君王,他們更想真正的分一杯羹?”


    “盆滿缽滿,才對。”


    周隱扭過頭,看著周耽消失在夜色裏。


    “如今的朝野,哪怕是滄元都,又有多少忠臣良將?到處都是,蛇鼠。”文息歎氣著搖頭,然後問周隱:“這荷包裏是什麽?”


    周隱看了看,想起來:“這是當初舍然要我給邢王後的……”他拉開繩鏈,一看,遲疑的說:“給王後的因果細羽。”


    “這是沒有用,還是剩下的?”文息問。


    周隱搖搖頭,他不知道。他是在驚訝於周耽為什麽救他。周隱一直都相信,周耽和孟欲丞的聯合這個猜想是對的,那他就會想讓自己死,可……為什麽還要給他這個荷包?


    “他為什麽要救我?”


    “救府君的,和害府君的,都是他。”文息搓了搓下巴,然後說:“或許,他過不去那道坎。”


    “坎?”


    “他或許也覺得,平荒,需要你。”


    第二日清晨,周隱一起床就見到了柴音。


    他鬥篷下麵的麵孔,蒼白無色。那雙柔情如水般的眸子看著周隱。甚至說,周隱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愧疚—這種罕見的東西。


    “你來給我上刑?”


    柴音沒有說話,他隻是帶領著周隱往騫陽殿走。


    周隱沒想到會是這麽大的陣勢。殿前跪了烏壓壓一片官員,他們還在對著罵,對著討論。周器苦不堪言的看著這一切,他其實嚐試著發怒好幾次,但迴迴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是可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周器被壓製的一天。


    前麵有個木樁做的十字架,周隱乖乖就範,上去任由幾個侍衛將自己鎖在了上麵。


    他看的很清楚,站在最前麵,最言厲神肅的,就是習深。


    想想習深接他迴到另陽的樣子,還真是沒想到,這個老頭如今這樣為自己賣命。


    “他們已經爭論一晚上了。”柴音道。


    “爭論要我死還是要我活嗎?”


    “爭論你是不是周隱。”


    “就因為那句我有兩顆心髒?”周隱低頭,看著柴音的鬥篷頂端。那裏繡著一塊星繞月的圖案,金色的,在天色之下,還隱隱約約閃著光。


    他從未看到過這個圖案,興許是因為未曾仔細瞧過,因為實在有些淡的顏色,圍繞著一個小小的團型繡紋,著實不好讓人注意。


    柴音搖了搖頭,道:“不了解。”周隱剛白了他一眼,接著,就聽到前麵起來一陣騷動,然後就依稀見習深跪倒在恆國公麵前。


    習深兩手交叉握著,哭哭懇求:“世子雖是半神之軀,但這開膛破肚之苦怎能忍受,這是會死的啊!”


    “既然是半神,就不會死,若死了,就說明他是假的!”迴嘴的,是禮部內的某位侍郎。


    “可誰有說過,半神開膛剖肚就不死嗎?!老東西,你問過天公嗎?!”習深氣急敗壞的伸出手來指向蒼天。


    就見那指尖之上,烏雲隆起,漸漸聚集,風也開始大了起來,白瓦磚橋旁的旌旗猛然唿嘯的擺動著身姿。


    亓官混潤走到前來,看向習深:“世子乃大夫之學生,老師護學生也要有個度,神乃神軀,自有天公來救,如若世子有緣得救,便是真正的救世主,倘若到時候所有人束手無策,那也是因緣如此,那他便不是這個救世主的命,那他也就不是周隱!”


    接著,他又看向恆國公:“如若半神,他體內必有神骨,若是真有神骨,那麽這世子,便真的是您的孩子。”


    恆國公看向亓官混潤,遲遲沒有做聲。


    “都已經那麽久了,難道國公還在懷疑世子嗎?!”這次說話的,是中書令。


    恆國公沒有再理會任何一個人。


    紫薇星……他總不能說這是大郎的……


    如若真是,那這兩顆心髒,便說明,他真有大郎的命格?真能當上那滄元宮的主人?


    那如今那位皇帝又是什麽?


    周器仔細算了一算,心裏竟有些駭然。當今皇帝,竟正是大郎死那年所生。


    且二人的祭日與生辰又如此接近……先前未曾注意過,是因為從不在意太子生辰,也沒覺得太子就一定能登上皇位。可如今聖上生辰天地皆知之時,他細細品來,竟令人驚愕不已。


    如若瞿鍾山真是大郎輪迴,那麽命格便已經實現,紫薇星的語言也已經實現了……大郎的命格就當在瞿鍾山身上,而不是周隱……


    那周隱身上的……


    恆國公抬起頭,才發現行刑者已經來到了周隱身邊。


    他有些遲疑的走下座位,往十字架前的空地上挪著步子。


    “你為什麽有兩顆心髒?”


    周隱聽著周器的發問,不由笑了出來,然後邊笑邊說:“真奇怪,這又不是我說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兩顆心髒。”


    “……你究竟是誰?”


    周隱看著麵頰比先前還要消瘦的周器,每一次見他,都覺得他的臉色越來越發青,眼睛越來越無神,麵頰越來越像個私人。


    周隱無奈的道:“我是周隱。若說我為什麽是兩顆心髒。我猜,一顆是周,為了天下,一顆是隱,為了自己。”


    他誰也不是,隻是周隱。至於那個大郎,他已經忘記了這個兄長的名字。


    至於周還是隱的問題,他也是突然想起來的。他一邊看著周器往後離開,幾個人來給他鬆開衣服,一邊想著自己這短暫的一生。


    迴憶。


    迴憶就像是突然射出來的箭一樣,在前麵那個持刀男子開始擦拭刀身時,貫穿他的腦海。


    他遇到的每一個人,遇到的每一件事,突然就急促的在他腦袋裏相遇。他極速的思考著這匆匆忙忙的光陰。


    竟然有那麽多他舍不得的人。


    還在家裏等他的老尹,身邊此刻被侍衛抓住的文息,遠在天邊的瞿歸雲,前麵正在對著周器哭嚎的習深,戍守在關隘的百裏三郎,發牢騷的明淑卿,一心想殺了他的江徐徐,神秘又明理的江姨……


    還有……還有冰封在滄海下的神歌,眼前這個國公。


    或許是這樣分散而又奔波的迴憶,讓他想起文息當時所問的這個,讓他難以迴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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