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穀?”周隱想起海映的話。記得海映說,自己這把寸天劍出自盾坤山道人之手。


    “是的。腸穀已經上盾坤山好幾百年了。”


    七星的曆史悠久,大瞿之前,還要算多久,才是七星的始源,無人知曉。


    他們坐上了馬車,大概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在了一片宅院門前。


    “這麽氣派。”聞玄的宅院大門,就和宮門那麽大,門洞有兩三個人那麽高,兩邊站著侍衛看守,大門敞著。


    這不是高肩膀的,還不讓開著大門對街呢。


    幾個人走進去,循著石板路往前走,兩側開滿了玉蘭花,這是百花爭豔的時節,可這園子裏,隻獨獨有這白色一個顏色。


    雖然樓閣亭台不少,幾乎是林立之說,但景致實在是單調。看得出是玉蘭主人喜歡的花。但要是按樣式師父的看法,怎麽也不會種一院子的玉蘭。


    他們穿過廊子,一直走到一座四麵通透的庭子外麵。


    四邊的白紗簾隨著微風,如少女的衣袂一樣蕩漾著。卻又是那少女眼波,漣漪如環,層層輕晃。


    隱約看到裏麵坐著一個男人,頭上帶著蓮花冠,懷裏搭著一個拂塵,膝前的桌案上放著一個燭台,一本書,書旁邊有一盞茶,茶旁邊有一個玉如意。要比邢王後的小,但質地絕對是上成的。


    “聞玄。”瑤嬰喊了一聲,拂塵隨著他的聲波而飄揚。


    裏麵的人聞聲站起,放下另外一隻手裏拿著的毛筆,隔著簾子,望著周隱這邊,緩緩的移動著身軀。


    宛若腳下生蓮,走路無聲,比女子還要優雅寧靜!哪怕是滄元都裏的高門淑女,也難以和他比較。


    誰叫這個聞玄,生的要比淑女還要秀美。起碼膚如膏脂,唇如鶴紅。但長得是個寡薄的相,不似瑤嬰那樣和善,嘴角常常朝上仰著,嘴唇紅的似桃,不是聞玄那樣狠狠的紅。


    他定睛於文息身上,打量著他一身無紋無繡的文士衣裳,和那副冷漠寡淡的表情,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文息先生……這麽些年,竟一點也沒變,連道皺紋都不長。”


    “聞玄先和世子、公主打招唿吧。”瑤嬰提醒聞玄。


    聞玄看向周隱和瞿歸雲,以及他們身後站著的江徐徐與魯遙生,微微低了低頭,道:“這些後生,是以後的勝者。”


    瞿歸雲笑了笑,然後看了一眼不打算說話的周隱,接著替他張嘴:“宿相說笑,什麽勝者不勝者,我們既然年輕,為了平荒,當竭盡所能。”


    “公主好膽魄。”


    “不敢當。”瞿歸雲低低頭,然後又道:“不如文息先生和宿相敘舊,我們先……”瞿歸雲看向瑤嬰。


    瑤嬰剛要答應,就聽見周隱突然說話:“瑤嬰宿相帶舍然他們去憩所如何?”


    “世子你……”


    “文息是我的左右,我離開了,他豈不是也要離開?”


    瑤嬰看了一眼聞玄,又看向文息,就見文息微微往後退了退,弓了弓脖子,跟個奴隸一樣揣著手,站在周隱後麵。


    “那好吧。”瑤嬰應下了。他帶著瞿歸雲三人離開,留下了周隱和文息。


    三個人走進了庭子,下人在聞玄的桌案前擺了兩張席,二人跪坐下來後,又端上來了兩盞茶。


    “一別就是三十年。”


    周隱對這個時間還不是很有概念,因為時間很奇怪,三十年可以是一眨眼,也可以是一輩子。是不是長生之人,都是如此?


    一百年也可以是一眨眼,八百年也可以是一眨眼。


    “冒昧問一句,宿相多大年齡了?”周隱看著聞玄。


    聞玄笑笑道:“我隻二百七十歲。”


    “二百七十……”周隱剛要噎的無法喘氣,就聽到文息說話:“宿公已經三萬六千歲了。”


    “三……”


    “但宿公還常常說,感覺昨日,自己還是個小孩子,今日便是老頭子了。”


    看著聞玄笑著彎起眼角,周隱卻覺得毛骨悚然。


    是啊,一萬年,也可以是一眨眼。


    但仔細品品日日夜夜,卻發現一萬年,八百年,一百年,三十年,卻是無數個日月交替,人世輪迴。


    活著,也隻有一生,一死的距離。無論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


    但這隻是長度。寬度卻不同。有的人萬年長生,一眨眼而過隻因碌碌無為;有人短短幾十年,日日夜夜從無間斷和庸碌。什麽才叫長生?


    是一直活著,還是死後依舊醒著。


    他呢?周隱也會長生。為了大地,為了不朽?


    “世子也有神骨,若是長生,在大瞿待不下去,也可以來七星生活,到時候來找我下棋啊。”聞玄朝周隱發出邀請。


    周隱隻幹幹笑著,什麽也說不出來。不管會不會長生,他肯定不會在大瞿待不下去。當然也不會來七星。


    文息一直沒有笑臉給聞玄,隻是看著他:“為什麽要見我?當初我怎麽離開的,你忘了嗎?”


    “當初我年輕氣盛,先生是大度人士,難道到如今還在怨恨聞玄嗎?”


    “從未怨恨你。隻是覺得,你既然趕我離開,如今也沒必要叫我迴來。”


    聞玄聽到文息的話,苦苦的勾勾嘴角,像是剛剛那口茶苦碎了牙一樣。周隱不由得放下了剛剛端起的茶盅,決定還是不喝他的茶了。


    “先生還是這樣,什麽都不在乎。”


    “我隻在乎契約的完成。”


    “可當年先生和我師父的契約上說的是,要讓聞玄在千蟻門獨當一麵,讓千蟻門能夠在平荒大地上立足高地,可如今……”聞玄黯然的低下了頭顱。


    “如今如何?”


    “如今亂世,細作等都是最吃香的時候,可為何,又有那麽一群和戰派,而且越來越壯大,去談和,去聯名寫折子什麽的……不打仗,千蟻門隻收弟子不出弟子……亂世已經過去很久了,千蟻門越來越沒落,而機會又越來越遠……”


    難道這個人巴不得天下大亂,戰火紛飛?周隱疑惑的撇嘴。


    文息打斷了聞玄的話:“而什麽?當初我教你的是什麽?”


    “先生不讓千蟻門往細作方向發展。”聞玄搖了搖頭,繼續言:“可那是大勢,各國都有自己的細作暗團,卻沒有專業的培養,我們有書,有術,為什麽不能這麽做?我當年已經看到了,平荒大亂必起,這是千蟻門發揚光大的好機會。”


    “當年我說的已經很清楚了。”文息語氣寒如堅冰。


    “可求謀生之道,育民求和是沒有結果的,天下不可能太平的。”的確,到什麽時候,天下都不可能太平。


    “已經三十年了,你叫我來,隻是為了繼續和我爭辯這個嗎?既然教授生存之法,育人和,求民昌的路你不願意走,我就選擇培養謀士為國效力,你又不同意,最後竟然選擇了細作這樣一個危險又容易遺臭的領域。你我意見不和,三十年了,何苦還要叫我這個與你道不同的人來呢?道不同而不相為謀,我對如今的千蟻門之生死存亡,毫無見解。”文息有些慍怒的站起身,像是眼前這人耽誤了他的時間,他一刻也不願意再待下去。


    周隱見文息站起來要往外走,自己也站了起來。可還沒走出去幾步,就聽見聞玄起身說話:“如果文息先生願意幫我,我願意把門主之位讓給先生,當初,千蟻門的創立和前期的構建,都是出於先生之手……這個位子,理應是先生的。”


    “我不會為了自己的名利,而去刺激天下大局的演變。”文息說話。


    “可這就是道。老天爺的手在搬弄江山,覆手便是腥風血雨,天下一定會有惡戰。”


    “不一定。你又不是老天爺。”文息冷冷的迴話。


    “七星就是觀道護道,難道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是道嗎?”


    文息聽到聞玄說這樣的話,就轉過身,看著聞玄:“那我問你,什麽是道?”


    “……道……”聞玄低了低眼皮,然後又正色說話:“道就是順勢而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那你怎麽就知道,你現在就是在順勢而不是逆勢?”文息往前走了一步,然後繼續說:“你怎麽就知道,你還在這條道上?”


    “你怎麽就以為,你的路,沒有偏?”


    聞玄看著文息。果然還是那隻狐狸。說一句話,他給你找一萬個紕漏。


    “這不是我能以為的,是老天定的。”


    “老天不給人定路,這明明是你自己選的路,而你卻走著走著,走到溝裏去了。”文息皺著眉頭,死死的瞪著聞玄。


    聞玄握緊了拳頭,惱火的問:“憑什麽這麽說?”


    “憑你從未發覺,正道和道的區別。”


    “你隻不過在七星待了兩百年,怎麽就能區分這宿公花了一千年想明白的道理?”


    “多簡單。道,就是是非不分,頑梗不化,正道,便是走了道,發現了哪條路更正確,更正義正道是道的一部分,但除了正道,道就隻剩下為所謂天公所奴使的黑暗。還是三十年前那句話,你掉進了黑暗的溝,睜著眼睛也是漆黑一片,卻還以為自己依舊在原來的路上走著,實際上,你一直在往更深更黑的溝走。”


    聞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怒火燒到了眉毛,他朝文息低吼:“那你呢?你就是走正道了?你一個契約一個契約的做,到最後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姐姐不也是無間地獄的遊魂了?!”


    周隱聽到了一個,他從未聽到過的詞——姐姐?


    然後下一刻,周隱就看到文息突然抬手,緩緩一轉手腕,猛的往前一推,就見聞玄的衣服忽然蕩起來,有一個,兩個,三個聞玄的魂魄被推出了肉身,周隱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時,三個聞玄又迴到了肉身中就位。


    但聞玄突然無力的腳軟,往後踉蹌幾步,倚在了屏風上。


    “庶子!我含辛茹苦教化你兩百年,竟教化的你這樣唯利是圖又口不擇言!當初我不受你師生之禮,但也是你半個老師,這便是你對老師說的話嗎?!”


    聞玄捂著胸口,看著文息,受了這一掌後,他的眼裏微微浮現出了一絲敬畏之意:“可學生有難,老師為何不幫?”


    “我為何非要幫你?!”


    “我大可自此上山陪伴師父,千蟻門我拱手讓給先生!”


    “我無力經營,千蟻門迴天乏術!自從我放手千蟻門到盾坤山後,你就欺瞞我改變千蟻門製度近百年,這麽長時間已經形成了千蟻門的根,如今遇到對手,也隻有你自己想辦法!”


    “先生也主張不起戰爭嗎?”


    “當然。哪怕是腸穀,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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