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來到後山上一看,就見到那棵樹枯死在那裏,黃黑的樹皮正如母獅的毛皮一樣,發著幹澀的沙色。樹周圍都是沾著血跡的藤條,藤條是被撕裂的,一定是被柴寒樓扯下來的!


    他不敢想象那樣血淋淋的場麵,因為不用想就知道柴寒樓一定痛徹心扉,就如同抽骨一樣,把和自己的肉連在一起的藤蔓扯開。他是要去救周如嗎?


    就這時,騷亂從後崖那裏傳來。他繞過樹後的大石,就看到一堆恆羽軍拿著長矛,矛正對著周如,她站在崖邊,柴寒樓和陶騁站在她對麵幾步外的地方。


    柴寒樓得到消息之後,看著自己的模樣,真是一籌莫展。他恨自己如今累贅,以及當時為了救鬼女而一時衝昏了頭腦。瞻青台在柴音手中搖搖欲墜的維持著,自己又險些被孟欲丞利用,周如呢?


    當初一把傘的交情,讓她記到了現在。


    最後讓他狠心拔掉藤蔓的,是周如。


    她跑到了後山,慌張的把手裏剩下的枯死藥抹在了柴寒樓的手上。


    一定是怕極了。她的淚都是抖掉的。到最後,她還沒忘了他:“這是最後一點藥了,我的罪過,我自己承擔。”


    柴寒樓看到周如往後崖跑去的時候,刹那萬物無聲。他什麽都聽不到,隻能聽見自己的唿吸,像是一隻苟延殘喘的老狗一樣,在這棵大樹下,努力的活著。


    自從她的造訪,他便開始努力的活著。為她努力不白費,為了等待今日後的明日。


    所以說,他為什麽還活著呢?為什麽還想受這個罪?完全可以閉上眼睛,打翻她送來的藥,睡死在樹下,直至和樹完全融為一體,以後不會再有人知道柴寒樓這廝。


    為了她啊。一個罪臣,一個已經掉進深淵被所有人拋棄的罪人巫卿。他沒有了國,沒有了君,沒有了尊嚴,沒有了名氣和力氣,卻還有個這樣的傻子!還有個這樣癡心的傻子要守著他!


    哪怕是為了她一個人的開心,就得活下去。


    要是她死了,自己又為什麽活著?他拿不起劍,做不了臣,身為一個巫人,他已經一無是處!在還有一個人需要他時,他決定活著。此刻他就隻是柴寒樓。


    所以說,怕什麽呢?不過是皮肉之苦罷了!看著陶騁帶著一群人往後崖去之後,他突然站起了身子,背上和大地黏在一起生出的草苔脫落下來,就像是蟬,褪掉了自己的皮一樣,幹幹淨淨的站在那。


    除了那雙手和那雙腳。


    他暗自發力,祈求老天賜給他力量,讓他脫離苦海吧!


    隨著一陣揪心刺骨的劇痛,猶如五髒六腑被扯碎,但他還要衝開束縛,向前跑吧!


    “我沒有做過的事我問心無愧!我唯一的愧疚,便是對那些枯死藥!但我未曾串通也未曾要闖宮門!聽信奸言必要有失!”


    柴寒樓看著周如,看著她:“郡主別做傻事……”


    周如看著柴寒樓的手,崩潰的哭訴:“我隻想讓你活著……我從來不奢求別的,隻要能在你身邊,在你身邊,我真的很想幫你啊……”


    “臣知道……”柴寒樓低低頭,鬥篷在帽子裏兜滿了涼風。


    “可我不能不明不白的活著,有一分罪我擔一分……”


    “可郡主,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郡主要是沒有那個心,又為何有人害你?!”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安安分分那麽多年,從來視親人為重,視父王為重,不曾有背叛之想,更別說闖宮門這樣的罪名!我那麽些年委曲求全,凡事畏手畏腳不曾出格半分,我隻是想讓巫卿別那麽痛……


    我想讓他別那麽痛……”周如哭著哭著,突然笑了。她流著眼淚,笑著看向柴寒樓:“這輩子,錯在我錯看了人,錯在我不工於世故揣摩,錯在我生在王族之家,千錯萬錯,隻有一處無錯。


    我有父親母親姐妹兄弟,我有一個我願意不顧一切的人。”


    “你叫我聲阿如吧。”


    柴寒樓痛的說不出話,幹裂的嘴唇沁出血來。他像是一張單薄的宣紙,在風裏搖搖晃晃。就如同下一秒,風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把他撕碎飛揚掉。


    周隱邁開步子,朝周羅跑過去。但穿過恆羽軍後,周如就從崖邊消逝了。


    叫我一聲阿如吧。


    柴寒樓呆站在那,一顆淚珠從那張紙上滾落,猶如兌水了的墨,那樣的淺淡孤寂。


    “阿……”他機械的張開嘴,口腔內有一股腥甜,纏繞著他的嗓子:“如。”柴寒樓跌跪在地上,柔順的頭發在空中飄蕩著,如同絲綢如同綢緞一樣飄揚著。


    他的鬥篷兜滿了風。順著那頭烏發,就像一雙手,滑到肩頭。


    泛綠的皮膚慢慢褪色,和他的頭發,那天物一樣的頭發,一起褪色。


    周隱靠近他,卻被他推開了。此刻的柴寒樓就像是火爐一樣,從內往外燃燒著。


    那張美到不可方物的臉,從黑暗裏露了出來。


    他還那麽年輕。卻又那樣老了。就這樣倉皇的走完這一生。他的使命早就盡了,卻又為了別的使命,勉強活了下去。


    柴寒樓站起身子,抬頭看著太陽。那是另外一個火爐子。比他要滾燙到幾千幾萬倍。


    它又多痛呢?日日燃燒著,錐心刺骨的痛。


    四周的人都被他的褪色嚇到了,紛紛往後退去。隻有周隱上前走。


    柴寒樓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像一個木樁一樣倒了下去。


    “柴寒樓!”周隱立刻向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瘋子!把帽子帶上!”


    “沒用了……”他淒慘一笑,看著周隱那被他的皮膚燙的發抖的手,眨了眨如雪的眼睫毛:“我要走了……”


    他剝開周隱的手,在往下墜落的時候,漸漸化成了一縷煙,卻明明一縷煙都不剩。


    若有來世,他要去報他的恩。可有沒有來世呢?柴寒樓不知道有沒有來世,那就這一世報吧。


    記憶空虛一片,隻在某角落裏有一日大雨滂沱,他把傘遞給了那個郡主。郡主抬起眼睛,怯生生的看著他。雨滴落在他的頭發上,浸潤著發香,鑽進她的魂兒裏。


    他朝她行禮後,便在雨裏,在此生,和她越來越遠。


    就像是危機四伏之時,她來問他情況怎麽樣了,他卻隻說,傘不必還了,他還有。


    周如那聲“好”,悠長到在他心裏一直迴響至今。


    她的從容,就如她對柴寒樓的韌勁兒。從無怨意,從無恨意。哪怕是死,也毫無悔意。


    但那之後,相思的日夜,一點一滴的折磨著她。


    要是可以,她就見他見到爬不上山為止。除非老死了。老死了,也不要別人擔這禍事,既然是她這生的罪,她便咽的甘之若飴。


    周隱崩潰的看著雲霧繚繞的崖底——周如和柴寒樓一同消失的地方。


    他魂飛魄散的躺在地上,悵然若失的昏睡過去。


    那個沉默的崖底,那樣的黑暗,寒冷。風在那裏哭嚎著,為一個被亂石撕碎的屍體,和一縷不知道飄到哪裏的雲煙哭嚎。


    哭聲如同一首離歌,透徹人的肺腑,撕扯著兩個錯過且漸行漸遠,但又彼此貼合的靈魂。纏繞著明媚燦爛的陽光,猶如一條編織精細的彩色腰帶,在燦爛斑駁的林子裏飛舞著,在少女手裏纏繞著。


    寒冷的穀風從雲霧裏衝出來,帶著哭腔的離歌瞬間傳入大地,向一條蚯蚓一樣鑽入能通向八方的地心。


    傳入平原,峽穀,溶洞。穿過石牆,進入苦海,鑽進那個血肉模糊滿受羞辱的傷口裏。


    她的身體突然一個激靈,像是被火焚身一樣的抖動著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寸血肉。


    冰鎖鏈晃動著在冰牆上撞的哢哢響。她猛然抬起了頭。


    灰塵和血混成泥漿糊在她的眼睛裏,黑色瞳孔似鬼似魔,將光芒從地獄投射入人間。


    然而就在這時,鬼女的眼睛裏,流出了如同天池水一樣的剔透的淚水。


    周隱是被霜音晃醒的。他悵懵的睜開眼睛,就見到自己的手心多了一塊玉佩——一個月牙,上麵刻著兩個字:寒樓。


    他迴頭看了一眼崖邊,那裏長著一棵草,枯了一片葉子,在風裏勉勉強強的直立著腰板。就在下一刻,草就被風吹折了,耷拉著腦袋,像個半死不活的人。


    周隱把玉佩係在腰帶上,看著遠處綠意閃眼,垂了垂眼皮子:“我在這睡了一夜?”


    “是的。”霜音看周隱往迴走,就跟過去了:“你一夜沒消息,文息和我到處找你。後來知道出了事,才來的這裏。”


    繞過石頭,就看見文息站在樹下,背對著周隱。


    周隱沒有和他打招唿,自顧自往山下走了。


    他一個人走在廊子上,無頭蒼蠅一樣亂走。不知道是要去哪。


    霜音和文息落他很遠,就遠遠的看著他。


    屋簷上的風鈴清脆的唱著,和那兩個月牙玉一起,叮鈴,叮鈴。是特別清爽又幹淨的聲音,慢慢鑽進他的耳朵裏。


    不知不覺,他到了青牙閣。


    沒有理會通報,就自顧自的,慢悠悠的往裏麵走。


    就看到孟欲丞隔著簾子,在前麵坐著。


    “世子殿下?”白君扭過頭,看向周隱。


    她看起來很不安,但還是忍住了,低著頭,不再說話。


    孟欲丞也是,一言不發的捂著肚子,麵色紅潤的很,細膩的綢緞染了花色,裹在她稍稍長了些肉的身姿上,這活脫脫一個王室貴夫人的樣子。


    周隱沒有說話,隔著很遠的看著她,什麽也看不清。他斜站著,盯著孟欲丞盯了很久。最後垂下了頭,轉身往門走去。


    “前些日子我小產了,多虧我福大,竟然又懷了一個!”


    周隱沒有理會她的話,宛若聾子一樣的往外走。


    孟欲丞見周隱這個樣子,不悅的蹙眉,伸手打翻了桌子上的堅果。


    他是來見周立的,然而他不知道,周立此刻正在騫陽殿內。


    他和周器起了爭執。長這麽大,第一次發生那樣大的爭執。周耽在門外聽著,都嚇的一哆嗦。周器的聲音足可以把騫陽殿翻個頂朝天。


    哪怕不是聲音,氣勢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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