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隱抬起頭,隱約看到遠處的山丘披著一層白雪,在煙雲中靜臥著。


    “對了。”周隱扭頭看向邢王後:“柴寒樓怎麽樣了?”


    “不清楚。但阿如常常探望他。”


    周隱看著邢王後,卻被杜微的神色吸引過去。她看起來有些緊張,又因怕表露而克服著,但這樣刻意的掩飾,又顯得與別人不一樣。


    “有什麽問題嗎?”周隱又看向邢王後。


    邢王後低低眼睛,然後微微翹起嘴角:“閑言碎語是難免的。阿如既然走出這一步,有些東西她也不得不承受。”


    周隱抿了抿嘴唇,決定去探看柴寒樓。


    去的時候是晌午時分,雪已經在昨夜裏停了,還來不及融化,踩在腳下絨絨的,很軟和,但又十分冰涼,是穿透鞋底、肌膚足以感受到的冰涼。


    柴寒樓像個雪人一樣窩在樹下,眉毛上、衣服上、頭發上都掛著一層的雪,他的手指指端連著樹蔓,星星點點的枯木色散落在他慘白的肌膚上,更稀奇的,便是他的眉尾長出了葉子,手背長出了枝丫。他和樹融為一體了。周隱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這像是第二個葉行,甚至比葉行還要痛苦。


    “柴寒樓……”周隱彎下腰,拍拍正閉著眼的柴寒樓。


    “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柴寒樓睜開雙眼,慢慢抬頭,看向周隱。他沒想到是周隱來了,怔了一會兒後,眼裏的冰層突然厚實起來:“世子來了。”


    “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周隱沒那個心情去和他問好。


    柴寒樓垂下眼瞼,依舊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該是這樣。別忘了這裏是牢獄,不是觀景台。”


    周隱歎了口氣,愁眉苦臉的道:“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柴寒樓聽到這句話,宛若被點燃了一樣,吸收到了一線生機的正色坐起身子:“罪臣要問你一件事。”


    “什麽?”周隱有些奇怪,他那麽久不在蘊遐宮,會有什麽事是這個同樣不在宮中接觸人的牢犯,能愁慮的。


    “鬼女的死……”他遲疑了一下,說:“國公是怎麽知道的?”


    周隱皺皺眉頭,言:“不是瞻青台的暗樁?”


    柴寒樓搖搖頭,言:“柴音查過了,柴雙雙隻給欽天監送去過腰帶。鬼女的事,還是送腰帶時知道的。”


    “另有其人?”周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接著說:“你為什麽問我?”


    柴寒樓搖搖頭,又言:“亓官混潤究竟是怎麽知道的?”


    “你問我嗎?”周隱越來越不耐煩。


    柴寒樓歎了口氣,說:“周孟夫人找過我。”


    周隱一愣:“阿丞?”


    “對。她說,是你說的。”


    “怎麽可能?”周隱不相信。


    “我沒必要騙你這樣的事。是她說的。”


    周隱皺著眉頭:“讓我聽聽她的說辭。”


    孟欲丞的算盤,是從柴寒樓這裏,牽扯向柴音與瞻青台,讓瞻青台和周隱離心。


    所以,她從青牙閣跑到這裏,對柴寒樓說了這樣的話。


    “她告訴我說,知道鬼女的事的,整個蘊遐宮,就隻有瞻青台,如郡主,還有你。如郡主膽小,心地善良不會想著這樣做。瞻青台隻有柴雙雙,而柴雙雙又事先不知道。就隻有你了。”


    “那我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


    “她說的很占理,為了討好國公。”


    周隱像是被從頭澆了一盆髒水一樣,一下就跳起來,惱怒的吼:“呸!一派胡言!”


    柴寒樓看周隱的反應,也就知道是怎麽一迴事了。


    “就這話,你也信嗎?!”周隱氣不打一處來,滿腹委屈。


    柴寒樓歎口氣,言:“我要是信,我就不告訴你了。我還以為你們關係多好的。”


    周隱喘了幾口氣,又蹲下來:“我也以為我們關係好,沒想到背後捅我一刀。”周隱心裏泛著酸,不由得疑惑:“不過,她捅我幹嘛?”


    “當然是為了周立。”


    周隱這才反應過來。是啊,她現在可是自己嫂子,向著自己夫君是天經地義,況且如今還懷了孩子,還要為自己孩子找後路,找未來。


    不過實在沒想到。當周隱聽到柴寒樓這樣問自己的時候,他是真的沒有預料到會是孟欲丞,然而最後知道她的目的後,又覺得是那樣的合情合理。合情合理的同時,又是那樣的可笑和心寒。不講兒女情長,他把她當做朋友,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


    “假設我不信世子,此刻的情景就不一樣了。”柴寒樓言。


    周隱白了他一眼,言:“得了吧,你一開始就是懷疑我的。”


    說罷,周隱看了柴寒樓一眼,又感慨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多虧你信我。”周隱收迴手,發現手上沾了一手的青苔。


    還沒聽柴寒樓要說什麽,就見他往周隱身後看去。


    周隱扭頭一看,是周如來了。她手裏拿著一個小爐子,看起來不是手爐,好像是個什麽容器。


    她朝周隱行了禮,就走到柴寒樓身邊,打開了爐子,拿手帕沾了枯死藥,往柴寒樓的手指和冒出葉子枝丫的地方塗抹。


    周隱湊過去,問:“阿如這是……”


    “這是枯死藥。可以讓這些枝丫枯死,等到脫落後,就不會長了。


    而這些藤蔓,可以慢慢鬆動。雖然這藤蔓鬆動很慢,但隻要常常用藥,就能好。”


    周隱點點頭,看向柴寒樓:“你可真是賺到了。”


    柴寒樓歎口氣,道:“郡主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聽見柴寒樓說這言語,周隱想起邢王後的話。所謂閑言碎語,便是這位尊貴的郡主,爬到懸崖峭壁去找枯死草,磨了好幾天,求著太醫弄成漿,沒事就又爬到後山上,給那個叛臣上藥。


    周如沒有說話,隻顧著自己手裏的活。


    周隱沒有繼續待下去,自己先離開了。迴去路上把孟欲丞的事告訴了文息,接著就滿口的委屈:“這算是什麽,如果我沒迴來,時間越久,柴寒樓那個愛多想的,肯定要把屎盆子死死的扣在我頭上了。”


    “那,這個屎盆子,究竟是誰的?”


    周隱走進儲華宮,抿了抿嘴唇,言:“你覺得是誰?”


    文息搖搖頭,好像沒打算幫周隱,側過頭,不再看他。


    周隱撇撇嘴,之後就聽見宮人通報,說諫議大夫習深求見。


    周隱不由得緊張起來,他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習深。


    請進來後,周隱就和習深入座了。


    “真是沒想到……”習深搖搖頭,沒打算和周隱寒暄,直接哀歎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周羅的死。


    周隱沒想繼續這個話題,打斷習深的感傷,言:“老師找我有什麽事嗎?”


    習深看了周隱一眼,言:“我還以為,你迴來了會去找我,結果連朝都不上。”


    周隱低了低頭,低聲言:“我想去找我母親。”


    習深抬起頭,看著周隱,剛要說什麽,卻又放棄了,看起來並非初願的點點頭,然後道:“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對了……”周隱看向習深:“最近朝裏有什麽事嗎?”


    “國公想要提稅。是為了軍需。”


    “什麽?我還想降呢。”


    “降?”習深笑笑,言:“戰爭將啟,所需財力可非你我想象。”


    “誰說要打仗了?”周隱反駁。


    習深攤攤手,迴駁:“這次李令關和烏月關對峙就是先兆。隔岸觀火的幾個國的國主肯定已經開始籌備了。羅郡主死在烏月關前,國公會罷休嗎?南恆從烏月關向北,是在所難免。”他說完,又看向周隱:“難道世子還有什麽辦法?”


    周隱舔了一下幹澀的嘴唇,搖搖頭,接著又堅定的言:“但這個仗,打不起來呢?”


    “如何打不起來?”


    “敬眉公主正在遊說列國收集折奏,若是陛下來緩和列國的關係……”


    “如何緩和?你我難道不知,六殿下為何會遊說列國嗎?她被陛下拋棄了。不過是個走或者不走都可以的路,讓六殿下走了,純粹是試探六殿下的實力,但左右她都在陛下的泥潭裏,陛下終究是利用她,利用成功與否,其實並不是他要的。所以陛下會緩和關係?他現在隻想看哪個國按捺不住先動手呢!這樣他也能以其國謀反召集他國,一下殲滅,殺雞儆猴。”說罷,習深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不過這也是他自己想的罷了,如若真的打起來,有幾個會向著陛下?”


    習深看了看周隱,歎口氣言:“要聽我的,這降啊,是不太可能。”


    “我去西越,見到過那裏的流民,非常的多,很多都是被迫從商,結果發現,太多的關卡,太多的雜稅,擋住了所有的生路。”


    習深擺擺手,言:“這有什麽辦法,流民是一定會有的,不論是和平時期,還是戰亂時期,總有抵擋不住生活大潮的鷗兒,最後還反過來想要填海。”


    “但那些非法的關卡,和層層疊疊的稅錢,難道還要怪那些流民嗎?”


    習深沒有迴答,他一直看著周隱,還記得他自己說過,周隱的心胸有多寬闊。


    也正因為他心裏裝著的從來不是南恆,而是平荒,所以也意味著,他該有多坎坷。


    這不是一個王的路,而是帝,這是個充滿血腥與陰謀的未來。


    “你想做什麽?”


    “要派禦史,派使者,去拿下邊郡的非法關卡,要有官員去監督。不能有多大的地位,但要有多大的權力。約束當地的官員,稅按人頭收,既然吃飯的已經收了,田上的為何還要收,如果交不上,可以用糧食布帛抵……”


    “你真要這麽幹?”習深站起來,看著周隱在那侃侃而談。


    “對。”周隱轉頭看向習深,滿眼燃燒著火,風在火焰上空飛著,吹的火一直燒遍整片曠野。


    文息也站著,看著周隱的身軀,越來越高聳,越來越挺拔。


    習深看著周隱,微微笑了笑,言:“你幹的成嗎?”


    “幹成幹不成都要試試。”周隱握了握腰上寸天劍的劍柄。


    “知道了。”習深拱拱手,正要離開,突然被周隱叫住:“對了老師,詹雛先生現在怎麽樣?”


    習深轉過身,看著周隱,猶豫半天沒說出話,最後歎了口氣言:“也不知道怎麽的,自他那個知己的死訊傳來之後,沒過多久就病了嘛,現在越來越重,請醫說,沒多少光景了。”


    周隱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他朝習深行了行禮,看著習深離開,站在那裏半天沒迴神。


    “上次在蘊遐宮,整頓朝內吏治,他還和我一起呢……”周隱歎口氣,望著外麵漸漸融化後,滿地銀灰的雪水,濕潮寒冷,透徹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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