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您真迴來了?”周羅隻問了這麽一句話,就有宮娥走過來給瞿歸雲看席,吟如扶她跪在席上,接著,從旁邊走過來個姑子,就是雀姑。


    她像個木樁似的倒在瞿歸雲麵前磕頭,然後直起上半身,眼神出奇的冷淡,卻比不上江徐徐。


    “這幾日該拜的都來過了。良妃極其殷勤,哭了好幾趟。”


    瞿歸雲擦了眼淚,看向雀姑:“良妃和小素母親學道,心慈。”


    雀姑沒有什麽動容,繼續說:“近兩日沒什麽人。”


    瞿歸雲沒有再說話,也不明白雀姑什麽意思。


    她沒有心思去參透什麽,隻是垂著眼皮,做完當下的事。起碼今日不能迴層月台。等到晚上會有姑子哭喪著臉讓她迴去,告訴她心意已經有了,禮節可以寬恕悲痛的現世人。


    過了一會兒,從殿外走進來個人,依舊穿著素衣,他跪下的時候,雀姑吩咐人給他看席。


    “姐姐迴來了。”


    這是六王子瞿鍾顯,因為字寫得好,被蔚帝留在了京都一起玩文墨,封了個弘顯王,喜歡和印川王一同去打獵。用的不是一張弓,卻像是握著一根弦。


    蔚帝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製衡太子,就類似當初先帝製衡他一樣。


    瞿歸雲低低頭,然後道:“阿顯來了。”


    “王嫂也在。”瞿鍾顯朝周羅低低頭。


    周羅是有些不高興的。她很想和瞿歸雲說上幾句話,卻是見到先後兩個人。


    過了兩刻,她就離開了。


    期間,她也聽了幾句這二人的噓寒問暖。


    “姐姐一路舟車勞頓,是直接奔來長歌殿了。”瞿鍾顯言。


    瞿歸雲歎口氣,道:“我已在禦政殿前拜過三拜。”


    “姐姐能迴來,也是很辛苦。”


    “我央求的恆國世子。”


    瞿歸雲毫不避諱。她這一條沒什麽可隱晦的,她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未婚夫,或者是朋友。這是幫助。


    要比利用要好聽的多。也更加善良。


    周羅斜斜眼睛,這一個說話話裏有話,一個說話一點裝束都沒有。


    看得出瞿歸雲的疲憊,她不願再聽下去了。默默站起身,行了個禮,和阮纓離開了。


    “太子嬪不是說,要把七殿下的事說給六殿下嗎?”阮纓撐開傘,遮住周羅的頭頂。


    周羅低低眼瞼,顯現出一絲為難之色:“可我有沒有什麽依據。”


    “可她是大不一樣的,走路都已經氣派呢。”


    周羅輕輕歎口氣,言:“聽人說她過去是最沒地位的一個。”


    “太子嬪不知道嗎?駿農和親,陛下有意選她。似是很久前還考慮過六殿下,卻被承賢皇後反駁了。但是七殿下,皇後並沒說幾句話。”


    周羅看了阮纓一眼,然後道:“那是因為皇後根本見不到陛下。皇後臥在病榻之上,陛下極少來後廷。”


    阮纓皺皺眉頭,繼續言:“說也奇怪,承賢皇後沒有子嗣,整個後廷,也隻有良妃有一個王子,其他嬪妃,有幾個公主……”


    “少些沒用的舌根子。”周羅突然讓阮纓閉嘴了。往下說,便有了牽扯前朝的話,這是不該談論的。


    阮纓也聽話的立刻閉上了嘴,不敢再講。


    瞿歸雲還在靈前跪著,沒有起身的意思。弘顯王已經離開很久了,此刻陪著瞿歸雲的,隻有雀姑,和一眾宮娥。


    “已經戌時了,殿下不必再跪著了,可以到偏殿歇息,或者迴到寢宮也可以。”梨姑擦了眼淚,與瞿歸雲言。


    “我還要等陛下來。”


    “陛下隻來過一次。”雀姑的眼淚再一次湧出。


    瞿歸雲看了雀姑一眼,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繼續沉沉的看著前方。


    話音落下不到一刻鍾,就看到門外的宮人都叩頭行禮,一個男人帶著一群宮人往殿前走。


    走進殿的,卻隻有蔚帝和高貞二人。


    眾人行禮。


    瞿歸雲抬起頭,看到蔚帝正慢慢往靈前走,然後慢慢坐下來,盤著腿,背對著瞿歸雲。


    他離靈棺很近,伸手就能摸到。那木頭冰涼冰涼的,像一下就觸到了陰間。


    雀姑慢慢站起身,帶著宮人們退下了。


    “我隻來過一次。”瞿鍾蔚的自稱突然變換,令瞿歸雲與高貞都愣了一下。


    他的背影,比瞿歸雲離開時所看到的要消瘦許多。


    沒人看得到他的神情,就聽見他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她快要離開長歌殿了,我就再來看看。”


    他低下頭,隱約聽到了“啪嗒”一聲,沒人知道那是什麽落在了他衣服上。


    因為他再也見不到了。很久以前,在天下花卉全都褪色開始,瞿鍾蔚完全失去了白岸茵。


    “小雲為什麽會和阿茵關係那麽好,千裏迢迢迴來看她。”


    “陛下讓鴻臚寺的人去南恆,不就是要看小雲有沒有本領迴家嗎?”


    “家”這個字,突然引起蔚帝心上一陣苦痛。


    她常常和他說家,說家人,她說帝王之家與百姓之家無異,僅僅異於帝王之富,與百姓之貧。


    說不能拿家人下手,家人絕不能輕易作為籌碼。


    “看來小雲有這個本事。”蔚帝的聲音繼續傳過來。


    “是承賢皇後生前的諄諄教誨,令小雲不敢失初心,不敢忘囑咐。”


    “她囑咐你什麽了?”


    “她說,無論大局如何,小雲可為自己想些。還對小雲行了大禮,小雲惶恐。”瞿歸雲低低頭。


    “她從未為自己想過。拜後之前為了我為了白家,進了長歌殿後為了滄元宮城,為了大瞿。”


    “也為了陛下。”


    蔚帝許久沒有說話。就見高貞看了瞿歸雲一眼,沒有說話,繼續低著頭。


    對啊,她始終都是為了他。


    “阿茵遺言,讓朕不要殺你,保你周全。”


    “小雲受恩惶恐。”瞿歸雲叩頭。


    蔚帝沒有說話,而是繼續看著靈棺。


    “皇後溫婉大方,為了後廷安定忍氣吞聲,她病前恐怕已經知道事情如何了,她忍著不說,一是尋死路,二是保兇手。”


    瞿歸雲聽了這話,脫口而問:“為何要尋死路?”


    蔚帝剛要說話,話卻卡在了喉嚨裏。


    為何要尋死路?因為瞿鍾蔚已經不再是那個瞿鍾蔚,還在原地的白岸茵,是等不到一直向前的瞿鍾蔚。


    這對於她來說,哪裏是尋死路,分別是找解脫。


    瞿歸雲也走了。偌大的長歌殿內,隻有蔚帝和高貞二人。


    高貞跪在蔚帝身後,又聽見一聲奇怪的聲音,接著就有顆珠子,在衣裳褶子內滾動,慢慢掉落在地上,崩裂而出。


    他好像看到了。當初在書院,她亭亭玉立坐在自己對麵,穿著一身海色的衣裳,淺淺的笑著,映著身邊嬌嫩的桃花,這是剛發的芽,沒人瞧見過,若不是落筆此景,也不會瞧見。仿佛是一夜間開放的,那樣映她的眼睛,仿佛一切都為她而舍。


    畫還在蜷龍殿掛著,這幅畫和禦政殿的不同,不是正裝正畫,那幅人像,是他一筆一劃勾勒出來的,差了幾分工筆,多了幾分氣韻。


    可似乎那氣韻從未變過,從開始到結束,她始終那樣淺淺的笑著,會這樣看著所有人,包括他。


    哪怕他不信她的時候。


    不解釋一句她沒有錯,不徒勞一句她是對的。


    白岸茵有很多心事,可件件追溯源頭,竟都和他有關。


    隻可惜他不知道,且此後永遠都不會知道。


    瞿歸雲走在迴層月台的路上,沒有掌香宮女的引路,她一個人在燈火輝煌的黑暗中摸索。


    她心裏憋著什麽,就在她記得後來好幾個刻鍾裏,蔚帝沒有再說過話,那句“尋死路”,把他逼進了角落,而他卻又無從問起。


    因為她不在了,並且將永遠無法迴複他的話。


    瞿歸雲被吟如扶著,走進了層月台。


    她還沒有抬眼看看層月台,就聽到了江姨的聲音。


    江姨跑到瞿歸雲麵前,先是行禮,禮罷,便老淚縱橫:“殿下迴來了……”


    瞿歸雲看著江姨,沒有說話,神色未變,可兩顆淚珠子奪眶而出。


    她一下跌倒在地上,倒進江姨懷裏。


    皇後死了。


    她心裏迴蕩著這句話,她和皇後並不親近,但她一直都忘不掉皇後的樣子,那副表情,那一聲聲輕囑。


    江姨抱著瞿歸雲,哭著言:“殿下瘦好多,這一路顛簸,江徐徐和吟如心不細,照顧不好了殿下,南恆飯菜寡淡,怕是腹內受委屈,南恆的天氣多雨,怕是身上不爽,南恆那地方沒有依靠,殿下心裏不好受……”


    瞿歸雲抽噎起來,想著這麽些日子,她孤苦伶仃的過著。這麽十幾年來,在母親的影子裏孤苦伶仃的過著。


    皇後愛惜她,同情她,理解她,皇後像是第二個沁妃,像是第二個母親。


    她從小與奴隸相伴,母親死後,更是和這個冷冰冰的宮殿左右。


    她不喜歡菡萏。這件事,也隻有遠在千裏之外的周隱知道。


    再也沒有了。長歌殿內,沒有了能讓她出門在外而牽腸掛肚的人了。


    掙開懷抱,她站起身子,看著空蕩蕩的層月台,往前挪了兩步,看到了桌子上的東西。


    那是一托案蓮花印兒的梳妝具。


    “這是誰送的?”


    “七殿下。七殿下知道殿下迴來了,今日中午送來的。”


    吟如擦了眼淚,奇怪道:“她來幹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隱滄之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愁山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愁山人並收藏隱滄之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