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晌午,吟如停下了馬車,因為江徐徐就站在馬車不遠處。


    瞿歸雲掀開窗帷,對周隱說了句辭話,就往前走了。


    周隱看著瞿歸雲的馬車漸行漸遠,城門外很久的曠野上,枯黃的顏色飄蕩飛動,在馬車旁邊發亮,他卻一直看著馬車。


    要離開了?她真的從未要嫁給我。或許在山洞那裏承諾時,她就已經看破了。


    可她還是願意來,這又為什麽來呢?


    周隱手裏搓著金柳葉光滑的曲麵,往昔自己在她生活裏的的兇惡和歹毒,此刻變成歉意油然而生。


    對啊,還能不能再見了?他們中間隔得有城,有牆,有金戈鐵馬,還有那遙無邊際的那一步。


    “舍然!”他突然大喊瞿歸雲的乳名。


    瞿歸雲心下一震,她不知道周隱出於什麽心理叫了這一聲“舍然”,但是她還是心甘情願接受他所有對她的情感。


    因為她舍去了一些東西。類似權,她不喜歡勾心鬥角;高貴,她願意匍匐在人們麵前,找可以利用的一切,去換來安寧。


    瞿歸雲迴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了車帷外麵,看著周隱朝他揮手。


    “周隱!再見!”她也像個孩子一樣,朝他揮舞著手,眼睛裏,嘴角都是快樂。像是得到原諒的孩子。


    隻需要把這一聲舍然說出來,什麽都不必解釋,他們都明白各自的想法。


    正因為怕再也見不到了,才要在離別時,解開所有矛盾,讓各自安穩,各自平靜和期盼。


    朝霞照在他和她的肩膀上,雲端的光總是奪目的燦爛。


    周隱慢悠悠的騎馬往迴趕,等到了另陽大街,已經中午了。他沒打算直接迴去,此刻恐怕蘊遐宮已經鬧開了鍋,迴去就是找罪受。


    他調轉馬頭,往習深府上去了。


    迎接他的,是習文文,她一見周隱,就憂心忡忡的問:“殿下知不知道六殿下偷偷離開宮了?”


    周隱抿抿嘴唇,跟著習文文的步子:“你怎麽知道的?”


    “爺爺說,朝堂上國公勃然大怒,兩位使者已經走了。”


    周隱聽了這話,默然不做反應。他引開話題,笑著對習文文講:“我與你爺爺是師徒,你與我老師是爺孫,這麽講,你還要叫我一聲叔叔。”


    習文文聽了這,兩頰瞬間就紅了,看著周隱打趣她,嘴角還帶著玩味的笑,心裏就有些難受:“殿下吃我便宜不成?”


    “你可別生氣,一句玩笑話。”周隱連忙擺手,接著就往前走進書房了。


    習深在書架前站著,發覺聲響,就扭頭看過來,見到周隱站在那行禮。


    他離開書架,來到正案後坐下:“哎,世子好大的膽啊。”


    周隱明了習深說的話意,立刻輕鬆的笑著說:“不不不,我是渾身長膽。”


    習深聽了周隱的答,不由冷哼:“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坊啊?”


    這會兒下人上茶,周隱也入座。


    “知不知道你這次叫南恆吃了癟?羅郡主成了太子偏嬪,可我們沒一個籌碼攥在手裏。”習深握了握手心,無奈的搖搖頭。


    習文文這才聽明白,驚訝道:“是世子放走了六殿下?”


    還未等周隱說話,她又道:“那可是世子未婚妻,怎麽能……”


    習深看了一眼習文文,她就不再說話了。


    周隱撇撇嘴,道:“那也不能強人所難。”


    習深搖搖頭,言:“你若為了羅郡主好,就該攥著六殿下。哪怕為了六殿下,你也不該叫她迴到滄元都,那裏,現在是虎狼之窩。”


    “為何?”周隱奇怪:“是陛下要見她。”說到這,周隱心裏冷不丁也抖了一下。


    “你也明白了?陛下見她,她以後有什麽好日子過?”


    “可在南恆總歸……”


    “在南恆,起碼你妹妹有保障了,畢竟六殿下身為質子……”


    “質子?”周隱抬頭看向習深。


    習深將手肘放到支起的那隻腿的膝蓋上,歪著頭問:“你還沒參透國公意思嗎?”


    “什麽意思?”


    “當初他答應你,不是為了合橫那麽簡單了。從他要殺呂陰這件事就看得出,國公時刻想著北進,他豈不會料到羅郡主會很快成親?將計就計罷了,既然大瞿要把六殿下當做開戰由頭,國公也可以把六殿下當做籌碼。”習深解釋。


    “這事,也是最近想明白的,畢竟才剛剛知道羅郡主會成親那麽快,陛下玩的是個時間棋。”習深搖搖頭,然後繼續說:“而後來讓你認我為師,也是為了牽製你。


    國子監為何不能叫你去?我老朽一個,從不收學生。他看重你我的感情,一路而來的感情。我以後,也會成為他威脅你的籌碼。”


    “怎麽可能?”周隱忽然想起當時習深收他為學生的時候說的話:一旦有人要抓住你的把柄威脅你,記住,不要為了短暫的而失去長遠的,不要為了眼前的,放棄一直在努力的。


    周隱抬頭看著習深:“那為何還要收我為學生?”


    習深輕輕一笑,花白的胡子在嘴角微微顫動:“這可是國公的意思,我怎可不從。況且當日……


    當日你彎著腰,站在庭院內,雙手舉起……”他慢慢抬起雙手,眼睛直直的看著庭院裏,當初周隱站著的地方:“就朝著我行禮……”他慢慢放下手,低下頭,笑著說:“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如果你自願來拜師,我也願意收。”


    “因為我的王命嗎?”周隱試探。


    習深輕輕一揚嘴角:“那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你有一肚子墨,有一手的勁,有邁開步子的氣。渾身都是傲骨,滿腦子都是心思。比起別的和你一邊大的青年,沒有你這孤僻成長的隱忍和沉穩氣兒。”


    周隱心裏被誇的美,卻還是繼續問:“您當初看我拿著劍闖大殿,要逼蔚帝救文息時,可說我莽撞呢。”


    習深看向文息,然後又轉眼看向茶杯:“那是我未曾了解你已經胸有成竹了。”


    “我是南恆公子,我就是真持劍上殿,他不敢怎麽著。”


    “這可不是個穩棋。”習深擺擺手。


    “還有在楊洛郡,老師還給我樹民心。可那個民心不在南恆。”


    習深笑著伸手指頭指著周隱:“你心裏明白。”他舒了口氣,然後道:“你的心啊,要麽不在南恆,要麽,就早就鋪滿了整個平荒大地了!”


    周隱微笑著低下頭:“頭迴聽老師說這些。”


    習深看了一眼身後的習文文,道:“多少年前,有個跟你很像的孩子,現在啊,被掛牆上了。”


    “爺爺……”習文文知道習深在說父親習虞。


    的確,習文文說過,周隱長得像習虞。


    周隱看著習深:“冒昧請問,習將軍,究竟是如何過世的?”


    習深放下端起來的茶杯,沉沉的出口氣。


    習深家族幾代單傳,本來習深要習虞參加文方試,可他非要習武,結果還高中。然而人逢亂世,當了將軍,終是離死近了些。


    “後來他遇到了個朋友,也能叫你知道是誰,就在另陽認識的,叫神歌。”


    “什麽?”周隱有些失色。


    “我沒有過問過他二人的關係,他也從未與我說過。之後,他就娶了一個賣身葬父的魅子,生了個孩子,那魅就死了。孩子是個女娃,不是文文。那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後來,屍體沒了,有人說她也變成了魅。不過這不是魅子,隻是一個半人半魅的東西。”


    這就是血統。


    周隱是神,而那個女娃,就是東西。


    這個半人半魅,叫人想起一個人物,就是鬼女。


    再後來,習虞續了弦,有了習文文,然後續的弦也死了。


    周隱看著習文文暗暗的掉眼淚,心想著要阻止習深講下去。


    卻見習深越陷越深,陷入這片迴憶深淵。


    偌大的習府裏,隻有一老一小,和這片迴憶。


    在有了周隱那一年,神歌和周器決裂,神歌離開,周隱被棄,正此時,魅族南江國侵犯,習虞主動請纓前去,死在了沙場上,屍骨難尋。


    說到這裏時,習文文已經泣不成聲,起身和侍女離開了。


    而習深卻未曾落淚,他已經很老了,淚也已經流盡。


    “真沒想到,竟是這樣一段……”周隱心裏自責不已。


    習深依舊擺擺手,道:“哎,這種事,不提也就算了,提了,也沒什麽。”他從迴憶裏抽出身,依舊能夠笑著和周隱說話:“隻希望,以後如若我出了什麽事,世子還要照顧著文文,一個女娃不要什麽,能活著、嫁個能疼她的,就成了。”


    “老師說這什麽話?”周隱心中不舒服。


    習深隻道:“我隻問你答不答應。”


    聽著習深稱唿“你”,周隱就舉起手,恭恭敬敬的行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為爺,我會照顧好文文的。”


    習深笑著摸摸胡子,算是心滿意足了。


    “對了,詹先生呢?”


    “他?他前兩日,收到了公羊笙的死訊。是公羊笙托人送來的遺言。”


    “什麽?”周隱再度驚訝。


    “公羊家的府君沒了,這個娣公子也死了,兩根頂梁柱。”習深抬抬眉毛,不知是和趣味的撇撇嘴。


    “那現在,公羊家男丁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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