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醒時,皇後就坐在自己身邊。此刻皇後已經被放了出來。白岸茵看著瞿歸雲,瞿歸雲看著跪的滿地都是的婢女。


    “是皇後來了,才把睡了那麽多天的公主叫醒的……”江姨磕頭哭泣。


    瞿歸雲聽了這話,如同木偶一樣坐起身,道:“不是皇後叫醒的我。”此刻離迎禮隻剩下一天,如若她再不醒,就一定要換人了。


    瞿歸雲說完話,就再次仰頭倒下了。


    等她再醒時,已經是迎禮前那日夜裏了。而且,她完全不記得,她見到過皇後。


    江姨和另外一個叫吟如的婢子,一同拉住瞿歸雲的手,哭著說:“隻要殿下能醒過來,就是萬幸……”


    “什麽時候迎禮?”瞿歸雲問她們。


    吟如笑著說:“一定趕得上,還有兩個時辰,殿下能不能起榻?”


    瞿歸雲點點頭,任他們架著,就往梳妝台去了。


    江姨早就把衣服準備好了。是一件絕對配得上六殿下這個名號的衣裳。朽葉色的交領外裳,這是大瞿如今比較流行的布料,棉布織錦,輕盈卻貼身,不硬卻不塌。裏麵套的是青白豫色的交領裏衣,雖然顏色一個偏黃,一個偏綠,卻撞得恰當,撞得合身。外衣束帶處印著殘荷樣子的菡萏花,這讓人們想起她的層月台內,就有一潭死菡萏,她卻常有興致到潭上搭的廊橋那裏看著它們,慢慢枯黃,黯淡,正如她身上的印花。


    這樣的如同畫上的印花,確實是聞衣司的印花師一筆一筆畫上的,然後用熱石固住,三日後送到殷勤司漂洗三日,之後再裁剪成衣。聞衣司的印花師很厲害,凡是經過手的畫沒有被裁掉的,永遠一筆不落的在衣服上。


    吟如把杏色的披帛放到瞿歸雲的胳膊肘,然後前後端詳一下,笑道:“殿下可以移步了。”


    除了,衣,還有冠。


    周隱見到的第一位迎禮公主,穿了一身常盤色的衣裳,顯得雍容,不知道是幾殿下,朝她行禮,她也不說話,隻是微笑著與他應禮。她頭上有一隻很長的簪子,簪腳從梳的偏髻的一處又穿了出來。但看起來不誇張,隻是發髻有些小,露出來的多而已。


    但簪子長度就是身份象征。身份越尊貴,往往簪子越長。隻有那麽一支可以顯示自己的尊貴,自己的尊貴,也隻能從那身衣服,那支簪子裏顯出來。


    “五百九十,五百九十一,五百九十二……”


    瞿歸雲已經站穩又屈膝行禮起碼近百次,臉部的笑容都顯得幹澀起來,偶爾顰眉,見到又有人過來,就隻能鬆開,再次微笑。


    等到半響都沒人時,她輕輕泄口氣,就轉身想要離開,就被江姨拉住,她道:“殿下可別急,還有一位呢。”


    瞿歸雲的眼睛隨著江姨看去。


    “那可是恆國的公子,他身後那是恆國諫議大夫習深。”


    瞿歸雲看了一眼江姨,道:“沒見過這位公子。”


    “這可能就是前些日子傳言的那個半人半神的公子了,可是神啊。”


    瞿歸雲盯著江姨神秘的眼睛看了半天,就見周隱走了過來:“六百……”


    他抬起頭,對上瞿歸雲的眼睛。


    瞿歸雲低低眼瞼,揚起嘴角,朝他微微一禮。


    周隱抬手應禮,然後往前走去,扭頭朝習深道:“還真是六百步。”


    周隱穿的是一身褐返色織鶴羽紋綾羅的衣服,束帶上掛著一塊白玉以及一塊白月牙,佩戴著他的寸天劍。


    冠上是一支嵌玉的簪子,當然沒有瞿歸雲那某支有特殊意義的玉頭銀裹的簪子那麽長。


    文息看著還在原地的瞿歸雲,想著剛剛她那雙眼睛裏那樣平淡又濕潮的水麵。


    “習先生知不知道剛剛那位公主是哪位殿下?”文息問道。


    “看她服飾,應當是六殿下。”習深道。


    “怎麽?”文息問。


    “聽說滄元宮城裏以前有個妃子很愛菡萏,後來生了個六公主,和九皇子。”


    “這樣。”


    周隱低低頭,迴頭問文息:“你問她幹嘛?”


    “沒事。”文息搖搖頭,迴答。


    周隱將目光繞過文息與習深,看向那處已經往迴走的那位六殿下。


    這是周隱第一次來到滄元宮城,他要走兩千四百步到宴樂殿,去看看那位整日忙著拯救危亡王朝的皇帝。


    宣樂殿的規模,是周隱萬萬想不到的。


    殿後有一廣湖,廣湖上有一圈宴廊,沿著宴廊走向設下宴席,賞景,娛樂,還是吃喝,完全不受拘束。帝王將相可以吃酒劃拳,宮女女眷可以談天瞎扯,就連下人們,也可以圍在廊子上看湖中間露天午庭中的表演。


    孩子們在廊子上追逐打鬧,阿婆某姨在後麵唿喊著他們的名字,掂著裙子追他們,上菜的公公婢子都吆喝著求人們讓道,這是最沒有秩序,沒有禮製的一天。宴會從午時開始,一直到夜裏子時,都會不斷的上來飯食酒水,糕點零嘴,午庭內表演結束,就會有孩子們的戲耍妙語,年輕人的舞劍,妃子們的琵琶玉笛,就連左相的阮也上陣了。娛樂從來少不了。


    大多數人幾個時辰下來,就已經笑的站不穩,說話說的嗓子痛,席麵雜亂,桌案歪斜,衣領翻著,鞋子掉著,帽冠歪著,卻都高興的不願離開,仍然願意笑著,說著,看著,指點著。什麽拯救危亡,那是皇帝的事,可如今皇帝,卻在忙著和那些不需要管王朝的人一起吃飯,劃拳。聽說這叫策略,帝王之策。怎麽說都覺著令人費解。


    仲秋宴每日午時開始,一共三天,離得遠的,類似周隱這類他國公子,就不能迴憩所,這樣太委屈,都會安排在客宮居住,也是特別待遇。所謂客宮,就是設在滄元宮城內的憩所。


    其實大多數人是不相識的,從廊頭走一圈,大概是近幾百步,期間曲曲彎彎什麽都沒辦法合算,這個撞著了,那個扶一下,這個道一句,那個說兩句,就能熟絡起來。


    而叫周隱新認識的,就是他鄰桌的那位公子郎君,全名為明淑卿,字耐淵,是滄元都四大家族之中第二明氏的嫡係三郎君。


    說起四大家族,就必須要談談這公羊氏、明氏、白氏、以及亓官氏。公羊氏北方而來,祖上是西越邊陲駿農國的流民,幾經輾轉來到滄元都,那時的滄元都還不是滄元帝都,他們經商設書館為生,最後因為把瞿帝的人生作為列傳發布後引起轟動,瞿帝感動,禦封他們公羊家世代為史官,最高嫡子世襲大史一職,直到昌帝之時才改掉世襲一禮,變為公羊家有賢能者可為大史。


    而公羊家也向來能人賢臣輩出,常常因為要任用誰而使皇帝焦頭爛額,每每都期望公羊大史可以長壽百年,省的總是任命,心下糾結。


    公羊家著實爭氣,最小的官員也是起居舍人。整個史官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姓公羊,但從他們的筆法流識以及模式來看,沒人比得上公羊氏。


    正因為他們捏著曆史的筆尖,而顯得著實值得敬畏,乃至尊崇。


    再說,就是明氏。大瞿曆史上有名的將士之家,從瞿帝創朝,到現如今的蔚帝,明家世代守護著滄元都,手裏握著皇羽軍的權力,家中的孩子長輩在朝任官之數量僅次於公羊家。


    家裏總有子弟能夠入朝,最好做過龍虎大元帥,次的,也要有一個巡防營的勢力。但常常會把他們的力量分開,這是皇帝常常使用的方法。也叫帝王之策。


    自昌帝來,明氏永遠要派一位嫡子到大瞿中原之地烏月郡的烏月關鎮守。這一鎮守,便是一輩子。


    除了丁艱、重大國節、父母大壽,那是不能輕旨迴來的。擔任此行的往往是嫡二子,或者若是隻有一個弟子之時,就派庶子頭生的,去完成使命。


    這隻是一旁勢力,明氏握著皇羽軍,如今皇羽軍頭領左衛禦將軍是明氏,右衛禦將軍是由左相舉薦來的地方武夫擔任,那人順著武方試一路到了滄元宮城門前。


    其實這位右衛禦將軍,還是左相特地安排。一旦左右衛都成了明氏的人,皇羽軍的掌控也實屬不妙。盡管皇羽軍直接服從左右衛禦,但他們還是間接服從皇帝號令,一旦有風吹草動,皇羽軍隻聽命皇帝,無論領軍符是否在明氏手裏,皇羽軍,隻保護皇家。


    亓官家,整個滄元都城最叫蔚帝看在眼裏的商人。家裏以歌舞坊以及酒樓為主,分舍遍地開花,十分尊重政策,分舍不聚集在一起,兩間小屋到三層樓塔,分布在鹿躍江乃至大瞿各地。亓官好像不怕什麽地位或口舌,隻愛娛樂與銀錢。倒是極其快活的。立世多年,可謂是京城乃至平荒口號響亮的大賈,仿佛錢越賺越多,又越賺越沒個盡頭。


    然而自從亓官家族有子弟通過文方試進入朝野後,蔚帝就不得不開始忌憚他們,或者說多留些心眼。


    他們官商一家,這不是削弱而是兼並勢力,發展過強盛隻會對朝野發生影響,更不能讓官宦萌生銅臭利益之心,以讓朝局烏煙瘴氣,腐敗成風本末倒置,沾染上商人“唯利是圖”的惡習。


    蔚帝采用唯一的方法,便是壓製。限製京城歌舞坊數量,一至醜時將盡之時必須閉市,原因是,在市井之中不能形成糜爛奢華貪色之氣。


    實則亓官氏的事業興旺,也是大瞿一大氣象。亓官氏編排的鼓扇舞以及高笠舞,被市井模仿,被王室模仿,又傳入皇家,他們的舞蹈曲調幾乎代表了整個大瞿的昌盛之聲。


    最後,便是這白氏。這個白氏非東孟白氏部落的白氏。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滄元都城之民。為何興盛?便是白氏的女人爭氣。


    遙帝,即祖帝帝後是白氏,德帝,即先帝帝後是白氏,當今蔚帝帝後亦然是白氏。


    太後是當今左相的堂妹,而當今帝後,是左相之女,就連當今太子妃,也是白氏之女,雖為次女,卻也比尋常家要尊貴。


    國舅之位從未能有哪個女人撼動。乃至帝王之心,也沒人能夠撼動,除了白氏。


    明淑卿不是個武夫,他看起來要比文息還要文弱,卻要比孟欲闌那般垂死之態要好許多。


    明淑卿接著酒勁,和周隱訴苦,但他說話常常妙語連珠,逗得人捧腹大笑。


    “我的大哥哥,是皇羽軍左衛禦,二哥哥是烏月關都督,唯我,什麽也不是,明家唯一一個入士做了文官的,便是我了。”


    周隱好奇,就問他:“你做的什麽官?”


    明淑卿眨眨喝醉了顯得迷蒙的眼睛:“兵部郎中。爹爹說我拿不動劍,就去政事台。果不其然,我還真中了文方試三甲,父親還真是,料事如神啊……”說到“神”,明淑卿扭頭看了一眼周隱,無奈的擺擺手:“公子怎麽明白這滋味,臣也不過是發發牢騷。”


    周隱笑笑,道:“我能明白淑卿的不順意。”


    明淑卿坐正,看著周隱:“周兄若要稱兄道弟,還不如叫我的字,耐淵的好。”


    “那耐淵如何叫我?”不知怎的,兩個人就聊到了名字。


    “周兄字何?”


    “我沒有取字,我的名字都是我自己取得。”


    “……”明淑卿本要問他怎麽能自己取名時,戛然而止,畢竟他了解周隱之況,不能再往下講什麽。


    過了一陣,他一拍周隱的肩膀,叫周隱一愣:“那周兄也叫我名吧。”


    “我沒你大。”周隱笑笑,順著他的手看向他的臉。


    “那我叫你周隱,你叫我明淑卿。”


    “叫你淑卿。”


    “好啊。”明淑卿正哈哈大笑,一個女子從廊子那邊走了過來,來的路上碰到許多人,大多人不會叫她道歉,也沒怪她不是,今兒的衝撞太多,如若每個碰到自己的人都要計較一番,一定會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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