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又變得十分炎熱,唐月輕又無事可做了,便偷懶待在家裏曬太陽,老王頭躺在一旁,王煙給她爺爺喂葡萄。


    這位真的是個爺爺,不清楚他身份的,還以為老王頭才是唐家家主呢,他穿著單衣,敞開胸膛,正在和唐月輕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一旁的楚天詞恭敬的將自己寫的書法給唐月輕看,遠處大槐樹下,李漣和歌笑,清荷,小香,劉凝一起打麻將,水池的另一邊,廂房下高處恭在和老杜比劃拳腳,院子裏一片安靜祥和。


    老王頭臉上蓋著蒲扇,腳尖踮的太師椅一搖一晃,開口道:“小老兒是看不懂公子了,這文能做詩詞,武能領雄兵,技能治河道,策能定乾坤。為何偏偏卻不願入朝為官?”


    唐月輕閉目享受著陽光浴,聞言說道:“曬太陽就曬太陽,哪那麽多廢話,當官有什麽好的?每天累死累活的,起早貪黑把腦袋別褲腰帶上,多沒勁!”


    老王頭拿下蒲扇,無奈陽光刺眼,又蓋迴去:“少年人怎麽說出這種滄桑話來?你才多大,就好似幾經浮沉一般。”


    唐月輕腦海裏突然想起一首詩,一位姓戚的名將寫的詩。於是施施然念道: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唿樽來輯客,揮鏖坐談兵。


    雲護牙簽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楚天詞習慣性的掏出小本子,快速寫了下來,然後仔細品味,老王頭從蒲扇縫裏看了一眼楚天詞,嘿嘿一笑,扭過頭去張嘴,王煙給他嘴裏放進去一顆剝好的葡萄。


    “文采這麽好,不如出幾本書吧!”老王頭想一出是一出的說道。


    “出書?出什麽書?這世上還有什麽需要整編成書的?”唐月輕不屑的癟嘴。


    老王頭說道:“比如注釋古籍啊,匯集學識啊,諸如此類種種都行啊。”


    “切~”


    老頭神經病,老子家裏有房有車,雖說房是平房,車是馬車,可好歹也是一具富貴身,舒舒服服的躺著不好嗎,還是他以為自己跟他一樣腦袋被門夾了?


    一旁的楚天詞拱手說道:“王先生可知道《明月集》?”


    老王頭臉上浮現不屑:“不過幾首還不錯的詩詞,寫在一起難道就能成書了?不過是供人品悉而已,所謂書,是要有用才能成書。”


    “老王,聽你的意思,老子的《明月集》算不得書?沒什麽用?”


    唐月輕不善的眼神望過來,老王頭這才想起自己吃的是誰的,喝的是誰的。


    “《明月集》裏的每一首,都是傳世的佳作,有的磅礴大氣,有的俊秀雋美,此書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迴聞呐!”


    呸!


    唐月輕不屑的別過頭去,楚天詞的表情極為難受,連王煙都羞臊的厲害,臉紅不已。老王頭卻猶自不覺,說道:“公子,小老兒必生已無憂矣,唯有一事相求。公子可否給我買些書籍,好叫我打發時間?”


    唐月輕翻起身來,盯著老王頭說道:“想不想開書店?”


    老王頭愣住了:“開……書店?”


    “對,咱們自己出書,不假他人之手!老王,有沒有興趣?”唐月輕目光灼灼。


    老王頭沉吟不語,似乎在思索,楚天詞忍不住開口說道:“老師,雖說咱們有錢,但字寫的好的人太難尋找,雕版模子最大的規模都在……都在咱們的對頭手中,重新雕刻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不好辦啊。”


    唐月輕越來越覺得這件事情有意思了:“怎麽,雕版模子最大的規模在誰手中?”


    楚天詞開口說道:“紙嚴版孫,整個大宋最大的紙張生產生意都在嚴家,雕版印書最大的生意都在孫家,這兩家都是百年書香門閥,說句冒犯的,陛下苦他們久矣,卻奈何不得。他們幾乎控製著天下士子學業的門路,陛下曾想過由朝廷控製印刷書籍,何雕刻雕版耗費巨大,需要的人力物力度支司根本負擔不起,不得不取消這個打算。”


    唐月輕從王煙手中拿過來幾顆葡萄,邊吃邊問:“這兩家我從未聽說過,怎麽就成了我們的對頭了?”


    楚天詞說道:“當今這天下,分為四大門閥集團。一個是陛下帶領起來了新興權貴,比如我們楚家,宰執大人的趙家。還有一個是高伯父,石伯父他們代表的武將舊貴,都是屍山血海打拚出來的。再就是寒門報團組成的集團,比如劉廷讓劉將軍,王全斌王將軍他們。這三支都依靠在陛下手中。可這三支加起來,才勉強和那些百年門閥組成的集團抗衡,他們中有鹽鐵,礦產,還有這種紙張,印刷,還有糧食,布匹。先前的薛律,米國乾,方以儒,還有這嚴家嚴肅,孫家孫承恩,都是這一集團成員。他們的掌舵人是曹彬,還有潘美。大宋文武兩院,樞密院幾乎一直是曹彬為樞密使。就是因為他背後的巨大影子。”


    唐月輕算是明白了,曹彬,潘美的背後,是巨大的軍閥,財團,門閥,世家。之前已經和薛律對著幹上了,唐月輕也不懼怕他們,自己一開始就和高懷德綁在一起,估計被算進武將行列了,自己又和劉廷讓,王全斌走的近,趙義,楚天詞也是新貴。再加上,其實自己登臨意的生意和潘美也有些聯係。這麽算起來,自己倒成了個四不像了。


    不過,薛律這個人,唐月輕看他很不爽,管你是不是自己人,趙老大不喜歡的,就是我仇人,沒有為什麽,我唐霸天就是舔狗一個!


    第二天,垂拱殿舉行普通的朝會,爛泥扶不上牆的唐給事中,竟然主動跑來上朝,著實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隻有楚昭鋪心知肚明,知曉唐月輕要幹什麽,不過他內心偏向於支持唐月輕,不論是因為利益還是感情,這個後生都讓他很滿意,楚家和唐家的關係,就像舌頭和牙一樣,如今牙要咬硬骨頭,舌頭怎麽也得壓壓場子。


    趙匡胤遠遠的就看到唐月輕鬼頭鬼腦的張望,很意外。隱隱感覺到有事情發生,這小子保不準又憋著什麽壞心眼呢。於是清咳一聲,問道:“近來可有什麽大事?”


    這話一出,唐月輕當仁不讓,率先出列拱手道:“啟稟陛下,微臣近來巡視京城,發現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微臣發現有些官府下發的書籍中,有錯字。”


    ……


    這是個什麽大事?雕刻的字那麽多,書寫也是由人撰寫,不可能全部都是正常的,偶爾錯兩個字很正常啊。


    國子監丞孫承恩坐不住了,負責雕版模子的就是他家的產業,他出列拱手說道:“啟稟陛下,雕刻模子工程巨大,任務繁重,撰寫書籍要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字,有所疏漏實在是難以避免,這是臣之罪過。”


    趙匡胤擺擺手說道:“罪不在你,這事在情理之中,就是讓朕寫,偶爾也會有錯字。此事無妨,還有何事?”


    唐月輕笑著說道:“陛下,微臣疑惑,為何不更改錯字?”


    這話一出,大殿裏傳出許多嗤笑聲,薛律笑著說道:“唐大人還是太年輕啊,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唐大人可知因為這一個字,得換多少模子?需要耗費多少錢財?”


    唐月輕故作驚訝的問道:“這還要耗費錢財?”


    “噗哈哈哈哈~”


    薛律大笑起來,滿朝文武都跟著笑了起來,氣氛愉快。趙匡胤也忍俊不禁。在場隻有三個人沒笑——唐月輕,楚昭鋪,孫承恩。


    唐月輕冷冷的看著這滿座衣冠,楚昭鋪閉目不語,孫承恩是行家,他從唐月輕冰冷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威脅,巨大的威脅!


    “唐大人,雕版模子一塊價值十三貫,改一個錯字,就要換個模子,所有的錯字加起來,耗財巨大。”


    這下輪到唐月輕意外了,但不是因為別的什麽,而是他的態度。孫承恩並不因為自己對他的權威性質疑和反對而惱怒或者有敵意,反而是一種耐心解釋,還藏著一種求教的態度。


    唐月輕心下有了另一番主意,對孫承恩拱了拱手,又朝著趙匡胤說道:“陛下,這第一呢,刻版費時費工費料,第二嘛,大批書版存放不便,還有這第三,有錯字不容易更正。微臣有一法子,這三樣都能解決。隻是需要孫大人這樣的行家裏手幫襯。至於具體的,微臣先賣個關子。待做成後,再向陛下和諸位大人展示。”


    笑聲漸漸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趙匡胤看著他說道:“此事你與孫卿家商議,若真是好東西,朕賞你地產!”


    下了朝,孫承恩急急忙忙趕上跟在趙普和楚昭鋪身後的唐月輕,幾人迴頭。孫承恩向二位宰執一禮,趙普和楚昭鋪點點頭,聯袂走掉了。


    孫承恩看著唐月輕問道:“唐大人本意,不是今日殿上所說吧?”


    “確實如此,因為孫大人和我想象的不一祥。”


    孫承恩會心一笑,伸手說道:“唐大人請。”


    “孫大人請。”


    微風吹過,夏日涼爽,樹葉沙沙作響。


    城外的唐家莊子裏,孫承恩看著熱火朝天的作坊工人,目瞪口呆。


    唐月輕領著孫承恩一邊走一邊解釋道:“孫大人你看,我們用膠泥做成一個個規格一致的毛坯,在一端刻上反體單字,字劃突起的高度像銅錢邊緣的厚度一樣,用火燒硬,做成單個的膠泥活字。為了適應排版的需要,一般常用字都備有幾個甚至幾十個,以備同一版內重複的時候使用。如果遇到不常用的冷僻字,如果事前沒有準備,可以隨製隨用。”


    唐月輕又領著孫承恩到了許多木格子的櫃前:“為便於揀字,我把膠泥活字按韻分類放在木格子裏,貼上紙條標明。排字的時候,用一塊帶框的鐵板作底托,上麵敷一層用鬆脂、蠟和紙灰混合製成的藥劑,然後把需要的膠泥活字揀出來一個個排進框內。排滿一框就成為一版,再用火烘烤,等藥劑稍微融化,用一塊平板把字麵壓平,藥劑冷卻凝固後,就成為版型。印刷的時候,隻要在版型上刷上墨,覆上紙,加一定的壓力就行了。為了可以連續印刷,就用兩塊鐵板,一版加刷,另一版排字,兩版交替使用。印完以後,用火把藥劑烤化,用手輕輕一抖,活字就可以從鐵板上脫落下來,再按韻放迴原來木格裏,備著下次再用。”


    孫承恩點點頭,說道:“唐大人巧奪天工,匠心獨運,此舉省時省力,靈活方便,用料便宜。在下實在是佩服!”


    唐月輕擺擺手說道:“孫大人過獎了。”


    孫承恩眉頭微微一皺,問道:“隻是唐大人,在下還有一個疑問,這活字為何不用木刻?豈不更加簡單?”


    唐月輕不耐煩的揮手說道:“別提了,木料紋理疏密不勻,刻製困難,木活字沾水後變形,和藥劑粘在一起不容易分開,老子……我當初試的時候不僅割傷了手,還弄了一手的黑墨。”


    孫承恩麵露笑容,再不提此事,二人繼續轉悠了半天,然後出了莊子,迴到唐府。


    李漣親自上茶,坐在唐月輕下首,孫承恩拱手道:“唐大人好福氣,娶了如此淑雅知禮的夫人。”


    唐月輕臉色尷尬,說道:“孫……孫大人,這是我東家……”


    “呃……在下眼拙,失禮了。”孫承恩也有些尷尬。道個不是後,趕快轉移話題:“唐大人今日在朝會上,本來不打算告知孫某這些秘密吧?”


    唐月輕爽朗的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孫大人果然聰慧,陛下苦大人控製印刷,執掌文人命脈久矣,雖說大人恭順,卻終究沒能讓陛下放心,大人心中也應當明了。此法一出,大人也就沒有了價值,必定會被踢出圈子,我說的對不對?”


    孫承恩麵色漸漸凝重:“唐大人說的不錯,這也是在下疑惑的地方,為何唐大人會手下留情,拉上孫某?在孫某看來,唐月輕大可單幹,必定會取孫某而代之。”


    唐月輕笑著說道:“孫大人雖然與我無舊,但書香門第的文雅和涵養卻折服了我,加上咱們素無仇怨,我豈能奪了你一家老小的生計?故而想拉上孫大人一起幹,在這一方麵,我隻是個半吊子,孫大人才是真正的行家。條件也很簡單,宮中五成,孫大人四成,我唐月輕一成。你意下如何?”


    孫承恩沉吟片刻,說道:“脫離了世家集團,我孫家就徹底得罪了他們所有人,不過卻交好了陛下和唐大人,若是不答應,唐大人的威名我亦深知,恐怕世家集團就在無汝南孫家之名。”


    唐月輕點頭笑道:“孫大人是聰明人,我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唐大人隻得一成,我若是還不給麵子,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這樣吧,宮中六成,你我各兩成,唐大人以為如何?”


    聽了這話,唐月輕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彬彬有禮的孫承恩,是個狠人。


    “既然孫大人這般說了,我自然沒話說。”


    “哈哈哈哈,那就這麽說定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唐月輕將唐家莊子裏的所有設備,技術,工匠都送給孫家,孫家涅盤重生,成了趙老大手下的新寵,因為執掌了天下文人的命脈,趙老大高興的合不攏嘴,升孫承恩為國子祭酒。這就相當於國家第一大學校長了。孫家,唐家,皇家三贏。


    延福宮,趙匡胤拿出私藏的杏花村,親自給唐月輕滿上,坐下熱情的說道:“今日沒有君臣,隻有長幼,來,朕敬你一杯。”


    一旁的張德聽了這話,睫毛抖動了一下。


    唐月輕趕忙說道:“陛下折煞微臣了,臣惶恐。”


    “你要是真的心裏惶恐,朕還覺得你無趣。喝!”


    二人齊齊飲盡,趙匡胤放下玉杯說道:“臭小子,真有你的,悶聲不響的,解決了朕的心腹大患!不過朕有一事不明,你真被孫承恩的儒雅折服了?”


    唐月輕嘿嘿一笑,說道:“什麽都瞞不過陛下,是有這樣的原因,但並非全部。若是每個人都趕盡殺絕,以後還有誰敢投入陛下的麾下效力?孫承恩就是個信號,將手中的力量交給陛下,萬事好商量,誰都能活下去。”


    趙匡胤看著唐月輕說道:“這也是孫承恩的本事,可這樣還不足以讓那些老古董們甘心……”


    “所以,有賞就有罰,有人升官,就有人掉腦袋。”


    趙匡胤看著唐月輕說道:“你盯上誰了?”


    “那個叫薛律的,三番五次給臣添堵,臣也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心裏過意不去。”唐月輕靦腆的低頭說道。


    趙匡胤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說道:“知道他為什麽恨你麽?”


    唐月輕拱手道:“微臣不知,還請陛下賜教。”


    “山東薛家有兩大產業,一個是衣物,一個是木材。你的羊毛衫……”


    “陛下,羊毛衫的生意是大內占的大頭。”唐月輕小聲提醒。


    “閉嘴,長輩說話,晚輩豈能打斷?朕說你的就你的!”


    “……”


    這天沒發聊了。


    “咳咳,你的羊毛衫,可沒少影響薛家的衣服生意,所以他對你頗有成見,本想靠水災和江淮的戰爭撈一比,又被你攪黃了一半,所以都在清理之中。”


    唐月輕喝了一口酒,味道有點淡……


    “陛下,微臣最初的目的並非薛家,而是為了百姓的疾苦,臣無心招惹。可他既不言語,也不知會,就派刺客要將臣置於死地。微臣雖然年幼,卻也不是好相與的!現在微臣隻要陛下點個頭,其他的事,微臣自己來辦。”


    趙匡胤考慮良久,說道:“你已經將孫承恩拉攏,實際上已經去他們一臂,也算扯平了,朕向你保證,他們不會再對你出手,你也別去招惹他們。百年家族,一切都要徐徐圖之,操之過急,容易生變。朕希望你能體諒。就當朕再欠你一次。”


    聽了這話,唐月輕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早死晚死都一樣,難不成自己還熬不過那些老東西不成?


    “微臣遵命。”


    趙老大為了警告世家集團,冊封唐月輕為“賢侯”,這個爵位讓不少人難受不已,倒不是因為唐月輕封侯,連他的仇家都覺得,平心而論,他做的功績封侯並不為過。但這個“賢”字著實是惡心到了,唐月輕,賢?哪裏賢了?還不如封個“閑”貼切些!反正他天天無事可做,淨找別人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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