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長安街那邊開了家麵館,徐恭和盧文魁都說那裏的麵好吃,劉勉想著哪天也去嚐嚐鮮。


    “小二,來碗麵。”劉勉早上來到長安街那家麵館,打算吃碗麵就迴值房上差。


    不一會兒,劉勉的麵便被端在桌子上。正要說謝謝,抬頭一看,驚道:“怎麽是你?”


    高鬥南之女怎會出現在京城?又如何做起了麵館生意?這讓劉勉很費解。


    高知沒迴聲,迴頭做麵去了。


    劉勉沒空問,趕著迴鎮撫司衙門值房上差。


    好在晚上不用巡守皇城,帶著一天的疑惑,劉勉一下差便往麵館裏走去:“小二,來碗麵。”


    不一會兒,高知便端著一碗麵在劉勉桌子上。劉勉趁機問道:“你怎麽來京城了?”


    高知又沒迴聲,迴頭做麵去了。


    劉勉隻感那高知無趣,但這麵做的確實好吃。


    等到客人漸少,劉勉快吃完後,高知出來站在劉勉旁邊道:“自劉大人離開以後,家父就常常悶悶不樂,說小女子連個男人都吸引不了,硬是要小女子來南京城找劉大人。小女子不敢違背家父的意願,又不想強劉大人所難,便拿著家父給的盤纏在這開了個麵館,以維持生計。”


    劉勉聽了這番話,隻覺得這高知不像去年那般高冷,那種委屈的模樣讓人看了著實心疼。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劉勉問道:“你願意嫁給我嗎?”


    “小女子不知道。”那女子道:“小女子並不了解劉大人,劉大人也不了解小女子,又何來願不願意之說?”


    “是啊。”劉勉悵然道:“說起來,我們的交集並不多呢。”


    劉勉起身,正要離開,那女子道:“劉大人,不管怎樣,很感激您救了家父。”


    “應該的。”劉勉說著便出去了。


    劉勉迴到房間,腦海中迴想著今日高知的話,其實自己又何嚐不總是被強迫著幹一些事呢?在這樣一個旋渦中,高知像是一道裂縫,讓劉勉看到了一絲光芒透進。南京城中茫茫人海,有同鄉相伴,多麽奢侈。


    自那以後,劉勉每日都會去高知的麵館,倒不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隻是因為麵好吃。對,僅僅隻是因為麵好吃。


    一日,劉勉身著便衣,在高知麵館正吃的挺香,聽到旁邊高知的聲音:“這位大人,還沒給錢呢。”


    劉勉順著聲音望去,隻見見高知正向四個錦衣衛要麵錢。從腰懸鐵牌可知是四個百戶。


    “在你這吃麵是給你麵子,還他娘的要麵錢。”其中一個錦衣衛百戶吼道。


    “吃麵給錢,天經地義。”高知迴道。


    “喲嗬,小娘們兒,挺得勁兒啊。”另一個錦衣衛百戶調戲道。


    劉勉坐在旁邊,一邊吃著麵,一邊聽著旁邊發生的一切。他在等,等著這個高知來向自己求救。


    “要不是看在這是京城,老子今晚就上了你。”


    “天子腳下,大人竟如此無禮。”高知委屈又倔強道。


    那四名錦衣衛百戶邊說著髒話,邊走遠了。高知出去跟了一段路,因為要照顧生意,隻好折迴。


    劉勉坐等高知迴來,隻道:“小二,結賬。”


    高知立即沒了剛剛的委屈樣,過來笑道:“劉大人,一共十三文錢。”


    劉勉將錢放在高知手上,見這麽標致的姑娘一副小二的殷勤樣,有些憐惜道:“剛剛怎麽不找我幫忙?”


    高知迴道:“剛剛劉大人就在旁邊,若是想幫,自是會幫;劉大人沒幫,自有劉大人的道理。”


    “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找個幫手吧。”劉勉建議道。


    “想過。”高知笑道:“沒錢。”


    劉勉聽著站起來給了高知一小袋銀子道:“給,算是我投資。”


    高知高興接下道:“那小女子可說好了,這錢不會白要,賺了錢給劉大人分紅。”


    “行。那你好好幹。”劉勉笑道。


    劉勉出來,朝著剛剛四名錦衣衛百戶離去的方向加速跟上去,攔道:“四位百戶大人走的好瀟灑,吃飽不給錢,真是給錦衣衛丟臉。你們他娘的好意思還穿著這身皮?”


    其中為首的錦衣衛百戶不屑道:“就憑你這毛頭小子,還敢管你四個大爺?”


    劉勉廢話不多說,直接掏出隨身所帶的銅牌。


    那四個錦衣衛百戶見著銅牌上“錦衣衛副千戶”六字立馬慫道:“副千戶大人恕罪,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大人就當我們是四個屁,放過我們吧。”


    “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進詔獄;二是迴去將麵錢付了,並賠禮道歉。”劉勉嚴肅道。


    那四人一聽“詔獄”兩字,渾身嚇得直哆嗦。為首的百戶組組長立馬道:“我們這就迴去把麵錢付了,並賠禮道歉。”


    自從高知接了劉勉那袋銀子,便將麵館擴建成餐館,取名“迴鄉餐館”,雇了幾個人,自己當上了掌櫃。迴鄉餐館憑著川地特產風情,在京城長安街很快就有了名頭。


    年底晚上,錦衣衛高層上百號人例行年終聚餐,地點便選在了高知的迴鄉餐館:這在迴鄉餐館可是一筆大單。


    席罷,眾人漸散,指揮使宋忠最後離座。正要出門,後麵高知拿著賬單來道:“大人,一共十八兩銀子。”


    宋忠有點驚訝,笑道:“你是向我要錢嗎?”


    “是的,大人。”


    “今天我可是帶著錦衣衛所有高層來幹光顧你的這個店,也算是照顧你店麵。要知道,這對你這個餐館有多大的宣傳價值。”宋忠緩緩道。


    “那也要給錢。大人是來小店吃飯的,並不是小店請大人拉客。小店非常感謝大人的照顧,但並不意味著大人吃飯不給錢。”高知不卑不亢道。


    “那你就不怕我不給嗎?”宋忠試探道。


    “不怕。大人不缺這點錢,興許是忘了。天子腳下,王法在上,大人不會賴這個賬。”


    “哈哈哈哈。”宋忠縱聲大笑道:“好一個天子腳下,王法在上。大明的百姓能如此明事理,真是讓聖上欣慰。”宋忠說著,給了高知兩錠十兩的銀錠。


    正要出去,宋忠又聽到高知道:“大人等一下,找大人二兩銀子。”


    “不用找了。”宋忠喜色欣欣道。


    “要找的,要找的。該得的要得,不該得的不能得。”高知說著便還給宋忠二兩碎銀子笑嗬嗬道:“歡迎大人再次光臨。”


    宋忠接過二兩銀子,舒眉展眼得出去了。


    一直待在副千戶那群官校裏的劉勉見到剛剛那場景,不由得擦了擦汗。陪同上層一行人走遠才折迴來對高知道:“你剛剛膽子真大。”


    “這有什麽膽子大的?不過為了生存。”


    “同樣是生存,我就不敢。”劉勉慚愧道。


    “那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劉勉看著這麽晚,迴鄉餐館沒幾個人,便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道:“可否請你喝杯茶?”


    那高知笑道:“當然可以。”便吩咐裏麵的小二上壺茶,在劉勉對麵坐下,緩緩道:“劉大人是局中人,自然顧忌;小女子是局外人,自然灑脫。”


    這時小二已將茶水端到桌子上,並添到兩人杯中。


    “是啊。”劉勉感歎道:“真羨慕你在局外的灑脫。”


    高知不以為然道:“有什麽好羨慕的?小女子不過是在劉大人的局外。在小女子自己的局內,小女子同樣無能為力。”


    “怎麽說?”劉勉問道。


    “小女子的局便在這個餐館。對於劉大人錦衣衛那的事兒,小女子自然不用擔心什麽上差調令。但小女子在這迴鄉餐館內卻要每天操勞著與供菜的人砍價,又要擔心客人吃飯不給錢等等,有時又要常常放低身段以提供服務態度。這些與劉大人在錦衣衛裏何嚐不是一樣。”高知緩緩道。


    “高見,高見。”劉勉讚歎道:“不知有什麽法子可以脫離出局?”


    “隻要你活著,你就一定在某個局中。或大或小,或難或易。這是一個局,進來了就別想活著出去。”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錦衣衛的時候還是在大街上,那時候看著錦衣衛是真威武,當時我就想:要是能成為錦衣衛該有多好啊。”劉勉說著喝了口茶道:“後來我就進衛所了,想著建功立業、殺敵報國。進去之後才發現,並不是我所想的那樣。很失望,對衛所失望,對錦衣衛失望。”


    “事物但凡都有兩麵,甚至多麵。有好的、有壞的、也有次時。當劉大人看到錦衣衛的威威時,劉大人看到的也就隻有錦衣衛的威武了。劉大人在過去的局中,了解了所在局的各方麵,包括劉大人不喜歡的方麵,自然厭棄;那時的劉大人在錦衣衛的局之外,無法了解錦衣衛的全麵。當劉大人真正成為錦衣衛,便是進了錦衣衛的局,也同樣了解了所在局的各方麵,包括錦衣衛中劉大人不喜歡的某方麵,於是劉大人就又厭棄了。”高知說著也喝了口茶。


    劉勉點了點頭,繼續問道:“你能想象到戰爭的場景嗎?”他迴憶著過去,有些痛苦道:“當時我就站在隊伍的最前麵,能夠直接看到敵方。那種窒息感,現在想想都感覺後怕。現在我特別怕死,害怕就這樣沒了。”


    “沒經曆過死亡的人,自然不怕死。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人,才無比珍惜生命。”高知迴道。


    “我曾沒有任何信條的活著,卻被強行灌進‘效忠’的信條。我曾竭盡所能排斥,卻終於妥協放棄。當我接受了‘效忠’這樣的信條後,卻與身邊的環境格格不入。”劉勉想到了王政、馮誠的死懺悔道:“我真不知該怎麽辦,是成為信條所擁戴的榜樣,同時為身邊的人所憤指;還是違背漠視信條,同時背負著各種罵名?”


    高知聽到這,沉默了。這是她所不能迴答的難題。最後高知隻問道:“劉大人想要什麽?”


    “我。”劉勉哽咽了。他不知該不該坦誠地說想功成名就,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直接的說想要功名利祿。劉勉想要這些,但怎能如此說出口?


    終於,高知將這些說了出來:“如果劉大人想要位高權重,自然要結交勳貴,肯定少不了阿諛奉承、溜須拍馬。這些劉大人自然是知道的,何須問小女子?”


    “我隻想幹一些自己想幹的事。”


    “那就幹吧。還猶豫什麽?”高知笑道。


    “但兩者不能兼合嗎?”劉勉繼續問道:“位高權重就與心中正義不能相容嗎?想要登上高位就必須違心不擇手段嗎?”


    “很難。”高知道:“朝廷想要的是工具,而不是劉大人這個人。朝廷所製定的標準常常為人所利用,以至於:通過這個標準的人不符合標準,符合標準的人又通過不了這個標準。”


    劉勉一聽這話,隻歎道:“你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所以就問劉大人想要什麽。是想要高官,還是辦實事?”高知繼續道:“從劉大人掙紮的狀態可以看出:劉大人是想辦些實事的,隻是對那些高官厚祿還是存有念想。”


    “誰不希望榮華富貴?”劉勉笑道。


    “小女子以前也問過家父。”高知喝了口茶,接著道:“小女子以前常常問家父:當了一輩子官,還是個七品知縣,有什麽意思?”


    “你爹怎麽說?”劉勉好奇問道。


    “家父就問我:當官是為了升官,升官又是為了什麽?”高知說完,看向劉勉。


    劉勉聽了,也歎道:“是啊,升官得升多大的官才滿足呢?”


    “家父就說了,不管官當的多大,還不是要幹事。在哪幹不是幹?幹好就行了。至於升不升官,那是朝廷的事兒。”高知舒緩道。


    “是啊,是啊。”劉勉若有所思道。


    “劉大人說您為‘效忠’信條所累,在小女子看來,並不是這個信條的錯,而是錯在欲人知。”


    “怎麽說?”劉勉好奇問道。


    “‘效忠’本沒有錯,但劉大人錯在想要別人知道自己的忠。當自己不忠而受罰,忠了無人問,劉大人便開始懷疑‘效忠’的實用性,這才是劉大人糾結的關鍵。”


    劉勉聽了,激動的拍了拍大腿,興奮:“對!對!”


    “所以該怎樣做就得問劉大人自己了。劉大人是真的想忠,還是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忠?若是劉大人真的想忠,又何須顧及他人有沒有看到?忠便好,大不了升不了官。劉大人現在已有從五品,就目前來講,已經高於普通人了,並且活得自在。若是劉大人不想忠,又何須糾結,本就是不忠,還擔心他人詆毀嗎?”


    “妙!妙!”劉勉連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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