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廣德家裏那個管家,張居正有印象,畢竟時不時也去他家裏喝酒。


    不過對於魏廣德所說,參與商業的事兒是張吉自己所為,張居正當然不會那麽傻傻的就相信了。


    對於魏廣德問起此事,張居正隻是稍微想了想就說道:“老師並不反對遼東海運,認為此舉可以加強和遼東的聯係。”


    魏廣德聞言,微微點頭。


    畢竟,當初賈應春操作此事時,徐階也是出了大力的。


    嘉靖皇帝不喜歡海運,賈應春就從耗費入手,又有徐階從旁助攻,終於讓嘉靖皇帝鬆口。


    雖然不過幾年時間,可是真真切切為朝廷省下不少銀子。


    可以想象,一馬車糧草從關內運到關外,到地方怕是半車糧草也剩不下。


    可是走海運就不同,途中耗費很少,時間甚至比陸路節約大半,自然是大大的善政。


    兵部其實不是不知道此事,可是兵部在遼東有那麽多的衛所,自然不願意因為有了內地的接濟,讓遼東衛所生起懶惰之心,就此放棄屯田,一味朝京中索取糧秣。


    當初,朱元章終止海運濟遼,目的自然是要遼東的各衛所盡量做到自給自足,讓他們真正的紮根在那裏。


    一旦保持海路暢通,時不時找朝中糧草接濟,以那幫驕兵悍將的性子,怕是老早就不耕地,天天吵著要朝廷接濟,或者幹脆就放棄那塊地方。


    有溫暖的關內不呆著,誰願意去那苦寒之地生活。


    “不過,這事兒在沒有引發朝中共議前,他還可以暫時壓著,可是一旦此事明麵化,陛下那裏知道了詳情,和可能就會廢除海運一事了。”


    張居正分析道。


    魏廣德也明白了,徐階其實也不反對海運,隻是他不會和皇帝講道理。


    在皇帝不知道此事前,朝廷裏私下裏商議時,他可以為遼東海運說話,可一旦皇帝知道此事,他就會袖手旁觀。


    一切都在陛下一念之間。


    魏廣德還在思索該如何把這件事兒壓下來,避免在京官中流傳,搶在形成共議前控製住局勢,張居正卻又低聲道:“善貸,我跟你說吧,這事兒要是能壓下去,我老師怕早就出手了。”


    “什麽意思?”


    魏廣德遲疑的抬頭看向他問道。


    “此事不止是山東地方上在推動,漕運衙門也在暗中推波助瀾,想要壓下去根本不可能,最多就是拖延一些時日罷了。”


    張居正低聲道,“此事得益的,不過就是那些商人和遼東的軍頭,朝廷是不會放任他們從中漁利的。”


    張居正的話如醍醐灌頂,魏廣德一下子明白過來。


    其實,在作出這個決定前,根本就不是看海運和陸運誰更劃算,而是如何有效控製遼東。


    如何讓朝廷放心?


    似乎也隻有讓朝廷把遼東改為國內其他各省一樣,在已有遼東都司外,新設立遼東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才行,由軍鎮管製變更為三司管理地方。


    不過遼東這個地方,土地廣大而人口稀少,也是因此當初才沒有建立三司,當地人大多出自衛所,少有民籍百姓。


    實際上山東方麵想要再次禁海,一個原因就是伴隨著這些海船來的,不止有遼東的山貨,還有南逃的百姓。


    遼東苦寒,漢人在那個地方生存很困難。


    以前,想要靠兩條腿迴到關內很難,山海關那一道坎就鐵定過不去。


    現在不同了,隻要能夠上海船,下船的時候就能到山東,不僅完美避過沿路關口,更是到達山東這樣地方。


    一開始,山東方麵對於遼船的到來並沒有什麽,朝廷同意的,來山東購糧,還有大運河運來的糧食直接轉運登來,送往遼東。


    可是時間長了,登來等地的流民暴增,他們一細查就發現他們的來源,即便他們拚命想要隱瞞。


    甚至,不止民籍百姓難逃,其中不少還是軍戶。


    光是被發現的就有上百戶好幾百人,已經被大戶隱藏起來的就更多了。


    廉價勞動力,隻要給口飯吃就能幹活。


    至於漕運的不滿,張居正都懶得解釋了。


    別人也是聰明的,若是遼東到山東的海船運行良好,不可能不影響到他們之前所鼓吹的海船不安全。


    江南的貨物完全可以直接上海船,沿著海岸線一路北上直達津門。


    走海路,可不會有運河的船隊的擁堵,也不會受什麽枯水期,洪水期的影響。


    隻能徹底杜絕海運,才能讓他們繼續圍繞運河發財。


    “明知道開海運是善政,有利於朝廷,難道就因為這些阻撓就要放棄嗎?”


    兩人說道最後,魏廣德有些不甘心的道。


    “老師的意思,有陛下當朝,海運怕是保不住,背後漕運那幫人的力量,我老師也隻能退居幕後。”


    張居正低聲歎道,“他能做的,就是盡力拖延一些時日。”


    “有勞了。”


    魏廣德拱拱手說道。


    “本來這事兒,漕運那邊發力後,我老師也會和裕王府溝通的,現在他們還隻是在下麵串聯。


    不過既然你今日問起這事兒,我就先和你說聲,那邊的事兒該放手就放手吧。


    走陸路,雖然賺的少點,可也安全的多。”


    張居正最後還是語重心長對魏廣德說道。


    整整一天,魏廣德心情都不怎麽好。


    財路眼看著被人斷了,能好才見鬼。


    他現在在京城裏過的好日子,可全靠遼東那條線的分紅,想到失去了這條財路,自己家裏以後貌似就要淪落平庸,魏廣德心中千萬個不甘。


    到最後,魏廣德心裏也隻能感歎,怪不得以前看書,那些豬腳都要穿在皇帝身上,然後才敢改天換地打造一個日不落帝國。


    穿成屁民,即便是科舉有成,貌似除了跟同僚們一起同流合汙,還真什麽事兒也很難辦成。


    至於那些從底層爬起來,還想造反做皇帝的,也就是隨便胡謅而已。


    當然,如果是在崇禎那個時代,貌似可以,有那個豬隊友助攻,成功的概率確實很大。


    不過在這時代,或許應該算是大明朝的中期吧,所有人的思想就是忠君愛國什麽的,在他們心目中朱明王朝才是正統。


    你以為憑借給人一定恩惠,就讓他們放棄心中的朝廷,那是想多了,除非你聯合的是山匪強盜。


    隻有這些人,心中才沒有朝廷,因為朝廷就是他們的催命符。


    迴到家中的魏廣德依舊在思考這事兒,因為關係到自家未來的生活。


    裕王府那邊,魏廣德也不打算這麽早就過去通氣,因為裕王在此事上根本就沒有任何發言權。


    想到自己以前讓蘆布抄錄的資料,涉及從前元到正德朝漕運和海運的數據。


    運送一百萬石糧食從南方到北方,若是走漕運,永樂時期大約需要消耗三百萬石糧食,成化朝約三百三十萬石,而到了現在,這個數字隻高不低。


    也就是說,從南方把糧食運到北方,需要三倍以上的運輸成本,這還不考慮期間消耗的時間。


    但如果是走海路呢?


    那麽花費大概是一百萬石。


    也就是什麽都不變的前提下,僅僅漕運改海運,送入京城的糧食直接可以翻一倍。


    別看隻增加一倍,可卻能讓九邊士卒不再為口糧擔憂,或者京官們的祿米也可以得到保證,不用再被戶部折色。


    當然,這些,魏廣德也隻能是想想。


    如果嘉靖皇帝采納,這一切變為現實的話,難保京城裏會不會又有無數的工地開建,新的廟觀誕生。


    其實,魏廣德在看到這些數據的時候,就敏銳的發現,做海運,貌似就能賺的盆滿缽滿。


    至於方式嘛,當然是頂著漕運的消耗行海運之法。


    漕船不入大運河,順江而下入海,沿著海岸線北行到天津,在通過海河等支流運抵通州。


    這可是暴利啊。


    相當於送一船糧食可以賺兩船糧食迴來,即便考慮到造船和維修,那也是大賺特賺的生意。


    不過,這隻是這對海運商人而言,對吃漕運飯的人來說,自然是滅頂之災。


    想想大運河流經的府縣,有多少人口以此賴以為生,別的不說,但就漕軍就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


    倒不是說他們有多強大的戰力,而是他們被釋放出來後可怕的破壞力。


    漕運改海,漕軍會因此被削除幾成?


    魏廣德不知道,但是至少有好幾萬人會失去他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職業。


    當然,他們也可以被兵部用來補充其他衛所,但是兩岸無數靠運河吃飯的百姓又當如何?


    想到這裏,魏廣德就一陣撓頭,漕運還真碰不得。


    漕運實施已曆百年,運河沿岸無數人的生計依賴於漕運,販夫小卒,纖夫船戶,甚至賣唱賣笑的歌女等人,而且沿河的中下層管理者也可以借機揩油,大家都一起來維護這個體製。


    在窄窄的一條河道上,從朝廷到漕運的官員,從漕工到普通百姓,太多人的生計被綁架在這條河道上。


    漕運的存在,其實已經超脫了經濟的束縛,而是一項關乎大明朝國運,國家長治久安的重大政策。


    到這一刻,魏廣德算是悟了。


    隻要大明朝沒有放開海禁,那麽漕運的地位就根本無法挑戰。


    圍繞著運河沿線無數城鎮的利益集團,以此謀生的無數黎民百姓,這麽龐大的力量足夠讓嘉靖皇帝作出明智的選擇。


    而魏廣德不知道的是,在未來終結漕運的,其實就是一場波及運河的起點的農民起義——太平天國運動。


    1853年後,太平天國占據南京和安徽一帶,運河沿岸主要城市都遭受重創甚至焚毀,清廷才不得不選擇海運的方式向北京運糧,至此盛行數百年的明清漕運,徹底退出曆史舞台。


    如果知道未來終結漕運的力量居然會是這個,魏廣德或許會考慮助攻一波,讓張璉的兵馬幹脆掃蕩南直隸一帶,讓明廷徹底看清楚漕運的脆弱。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不說其他,但就現在江南的戚龍俞虎就足夠張璉喝一壺的,有這兩人坐鎮,一般的反賊還真難做大。


    至於魏廣德看到的,通過開海禁的方式逐漸讓海運替代漕運,那也是基於沿海港口的發展。


    隻要南北海港建立起來,一開始當然主要是進行海貿生意,但是當有商人發現海運低廉的成本後,必然會把以前通過漕運輸送的貨物改走海路。


    朝廷中的既得利益者即便繼續堅持漕糧的運輸,但是大勢所趨下,他們也隻能不斷的妥協,最終還是會不得不接受海運為主,漕運為輔方案。


    想到這裏,魏廣德不由得感覺自己好偉大。


    就是想賺點錢,居然想到為國為民上去了。


    收迴思緒,魏廣德叫來張吉,把遼東海運可能會在來年被禁的消息告訴他,也是讓商會那邊早作打算,別旨意到時候發出來後卻措手不及。


    早做準備,有貨物就盡快運走,不要想著壓貨。


    聽說遼船可能被禁,張吉立時就有些急了。


    作為魏府的管家,張吉可以說對府中的銀錢收支極為熟悉。


    “老爺,若是停了遼東到山東的航道,咱們府裏分紅的銀子至少減半。”


    張吉小心提醒道。


    “我知道。”


    魏廣德無奈迴道:“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之前老爺我聽到消息就找人問過,此事牽扯甚大,估計最遲明年年末,朝廷裏肯定會有明確的旨意下發。”


    張吉聽到魏廣德這麽說,低頭思索一陣後才又抬眼看著魏廣德,小聲說道:“老爺,到時候要不要我們自己準備海船,悄悄的運輸貨物,走通過一些小漁村.....”


    “避得開水師戰船的巡邏嗎?”


    魏廣德沒好氣的打斷了張吉的話。


    其實在之前,魏廣德就從張吉口中聽說過,在沒有海運濟遼前,就有商人偷偷摸摸的這麽幹。


    不被抓到還好,一旦被抓到就會很麻煩,可不止是損失一批貨物那麽簡單。


    至於現在的遼東巡撫和山東巡撫,一個是吉澄,一個是謝東山,這兩人魏廣德可都不熟悉。


    真要出了事兒,想要把事兒壓下來也費勁。


    對方勢力太強,魏廣德打算認慫,不搞海運就不搞吧。


    不過,當初自己對裕王的影響明顯發生了作用,裕王對於開海試點很是熱衷,魏廣德已經交了兩份計劃過去,不過裕王似乎都還有不滿,讓他繼續完善。


    念及此,魏廣德看了眼張吉又說道:“雖然海運不能走,但是你那邊也別閑著,多打聽些海外最喜歡的商品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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