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進行第一個周期,但是此時不管是魏廣德還是張居正,其實都已經注意到下遊淮安附近的河段,黃沙淤積明顯。


    朱衡發覺後就說道:“這也是岑主事他們認為的,中下遊淤積會導致河道斜麵降低,泥沙最終會擁堵在下遊入海口附近。


    長此以往,此地必常年水患泛濫。


    主要還是濟運導致黃淮水量降低造成的,如果放棄運河,情況興許會有所好轉。”


    “按你的話來說,如果朝廷不再引黃淮河水補充運河,情況或許會好一些?”


    張居正開口問道。


    “確實如此。”


    朱衡指著代表運河南北的兩個出水口說道:“這裏每次引水,都會出現明顯的泥沙淤堵,長此以往,必然會對衝刷造成影響。


    運河的兩個河口和下遊,都是泥沙淤堵的主要位置。


    漕船失事也多再次地發生,如果要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朝廷就能不斷的開挖新的運河河道,切換不同的入河口。”


    到這個時候,張居正何嚐不明白,運河其實才是解決黃河水患的關鍵難題。


    若是朝廷舍棄運河,雖然黃河水患不能一蹴而就,但至少可以延緩黃河水患發生頻率。


    想到這裏,張居正看了眼旁邊的魏廣德,心道:他或許就是因為看破了北方水患難題,所以才堅持放棄運河改走海運。


    黃河是自西向東流淌,隻要堅持走河運,那運河始終都會和黃河交匯,治理黃河始終都繞不開運河這個難題。


    可張居正也非常清楚一個事兒,那就是真要是棄河走海,雖然朝廷可以因此緩解黃河水患的麻煩,卻依舊要麵對運河兩岸數以百萬計百姓生計的難題。


    是的,現在依靠運河生存的百姓怕是有數十萬之多,而他們背後還有各自的家庭,影響到的人口非常龐大。


    真要是按魏廣德建議,朝廷放棄運河溝通南北,那這些人以後靠什麽為生?


    對於一個王朝來說,穩定才是最重要的。


    麵對這個難題,張居正其實此時心裏已經有了自己的考量。


    即使黃河水患無法解決,運河依舊是不能停的。


    這是為社稷考量,為天下太平考慮。


    而張四維此時一言不發。


    他實際上和運河利益集團的聯係比張居正還要多,畢竟自家就是大商人,而且家族分支許多也已經去了揚州等地,他們的生意大多也是依靠運河運輸貨物。


    魏廣德支持海運,其實這在朝廷裏不是秘密。


    甚至,早在嘉靖年間海運濟遼的策略,其中就有魏廣德的支持。


    雖然執行的時間不長,但隆慶皇帝登基後很快就給海禁鬆開了一條口子,他們也都是知道的。


    隻是此時主宰朝廷的內閣裏,已經沒有了謝遷這樣的人,難以阻止朝廷官方執行這個政策。


    而且,隨著來往船隻的增加,月港關稅也是水漲船高,天子南庫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月港關稅已經從最初一年幾萬兩發展到現在百萬兩之巨,是任何皇帝都不可能放棄的財稅之地。


    海運濟遼到月港開關,再到現在魏廣德一直支持海運取代漕運,其實政治立場非常鮮明。


    可是,張四維也深知,魏廣德的算盤要是成真,那些在運河周圍購置資產的世家大族就會損失慘重。


    因為這些資產,其中大部分就是圍繞大運河的運力而生的。


    一旦大運河沿岸繁華商貿不再,那這些投資和打水漂也差不多,算是都廢了。


    張家,自然也是有這方麵資產布局的,張四維入閣,其中一個原因也是要阻止這樣政策的發布。


    隻是,張四維好奇的是,據他了解,魏廣德似乎也在運河新河段,也就是迦運河附近購置了不少土地。


    特別是沿河幾個城鎮,魏廣德也購置了不少資產。


    今日把運河對黃淮治水的危害展示出來,可有些自相矛盾了。


    難道他不擔心因此導致迦運河周圍資產虧本嗎?


    隻是今日在工部,除了朱衡提及引水濟運的危害,再無人談及此事,更不會有人議論運河的興廢之事。


    大家都很默契的避開了這個話題,畢竟工部也一直在尋找所謂兩全其美的辦法。


    隻是,其實所有人心裏也都意識到了,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兒,要治理黃河,舍棄運河就是必須的。


    但是朝廷又不能真的舍棄運河,隻能選擇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哪裏堵了就疏通,決口就封堵的辦法,勉強維持著而已。


    其實,這個時候的實驗,已經沒多大必要繼續進行下去了,但是工部的人還是在不斷的注水,把黃河水患完全演示出來。


    這,或許也會在將來,黃淮再次發生洪澇災害時,讓內閣幾位閣老不要過度追究工部的責任。


    畢竟這水患屬天災,實在非人力所能及。


    這樣的注水和衝刷,直到第八次的時候,終於黃河河道上出現了淤堵的情況,是徹底封堵住一段河道,泥沙已經堵住了黃河之水東去的道路。


    即便有人再次開啟了青石,讓水流變大加速衝刷泥沙,但效果非常明顯,很不好。


    “這就是工部所說,束水攻沙法雖然可以緩解,但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泥沙淤堵問題。”


    張居正開口問道。


    “確實,首輔大人應該注意到了,開始的兩次還行。


    可黃河所攜帶泥沙始終會不斷淤積,多次下來,衝刷效果就大大減半了。


    如此,惟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加高清口堰壩,讓洪澤湖蓄積更多水量進行衝刷河道。


    可如此,必然威脅到湖邊泗州城及附近祖陵的安危。”


    朱衡不僅說明了潘季馴辦法的無效,還特別說明了此事的危害,事關明祖陵。


    “或許十年、二十年不會危及到那裏,可三十年,五十年以後,祖陵必然被淹。”


    朱衡很是篤定的說道。


    聽到朱衡的話,張居正臉色瞬間就不淡定了。


    這可是很嚴重的政治事件。


    實際上,北方治水,一向都是以保證明祖陵安危為第一要務,其次才是運河,最後才是河道安全。


    現在工部已經明確說明了,執行潘季馴的辦法,會危機明祖陵。


    若是他執意行此辦法,一旦明祖陵出了問題,他這個首輔大人必然就要承擔責任。


    這不是身前身後事了,到時候,就算是幾十年以後,怕自己也會被朝廷追責。


    身後名,其實對這個年代的士大夫們來說,還是很看重的。


    許多人為什麽著書立說,還不就是為了有個身後名,免得被後人遺忘。


    張居正其實一開始也隻是被潘季馴辦法吸引,因為他認為很有道理。


    清口蓄水衝刷黃河泥沙,就可以解決黃河淤堵問題。


    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後麵還有毒藥,那就是洪澤湖。


    “在洪澤湖和黃河之間立壩,隻以淮水衝刷呢?”


    張居正還是不死心問道。


    “當初引黃入湖,本就是分流以殺其勢,若是任由黃河水流下,在這幾個地方,怕是年年都會有險情發生。”


    朱衡指的是徐州一下河段,黃河有幾道彎曲河道。


    當初朝廷挖河渠引黃水入洪澤湖,其實就是為了保證河道安全,算是分洪的一個辦法。


    這也是曆朝曆代治水最常用的法子,比如都江堰,其實就是個分水的龍頭,將洶湧的洪水一分為二,緩解主河道被洪水的衝擊。


    “而且,若是隻以淮水衝刷河道,淮河水量雖大,卻也難以蓄積如此之多的水。”


    朱衡又補充道。


    其實在古代,中國的學者已經對水量有了自己的估算辦法,他們已經掌握了流速和體積計算水量的方式。


    隻不過,數學在中國古代一般被認為是旁門左道,始終不及八股,所以也隻在少數專業技術官員中流傳。


    民間偶爾出現感興趣的人,也就是所謂數學家,但那多是興趣使然,很少有專注並推廣數學的人。


    到這個時候,其實實驗已經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隨著河道堵塞,黃河水位不斷抬高,繼續進行知會漫延出河道。


    不過大體上,對於潘季馴束水攻沙法,所有人都已經有了一個認識,那就是前期有效果,開始幾年或許黃河會比較溫順,但是數年後水患又會死灰複燃。


    最關鍵就是如此持續就是惡性循環,隻能不斷加高清口堰壩,讓洪澤湖蓄積更多水量進行衝刷,然後就是威脅到泗州城和明祖陵。


    張居正揮揮手,算是阻止了繼續注水,他已經想明白了。


    “這樣毫無作為,始終還是不行啊。”


    張居正終於說了一句話,實際上他已經從內心裏否定了束水攻沙這個辦法。


    政治錯誤不能犯,張居正很清楚這點。


    但是黃河水患又迫在眉睫,朝廷卻不能不有所動作,否則朝野和民間也會對內閣、工部產生不滿的情緒。


    魏廣德沒說話,如果此時他提出不再給運河補水,其實也不過就是緩解,但對於治理黃河,其實也沒什麽作用。


    與其說他們商量的是關於黃河的治水,倒不是說明白點就是治沙。


    治水容易,可治沙哪是那麽容易做到的。


    後世科技如此發達,對治沙其實辦法依舊不多,隻能靠持之以恆的方式慢慢進行。


    就算魏廣德昨日才讓朝廷下達了山陝等地加大在黃河流域植樹造林的旨意,其實對於現在的黃河來說,至少五十年內,應該是看不到實際效果的。


    隻不過魏廣德是知道未來,知道雖然不能短時間解決此事,但最起碼如果在黃河中上遊植樹造林,那至少對於改善那裏的氣候和緩解,作用還是很大的。


    其實,黃河之所以如此,和黃土高原脫不了幹係。


    雖然都知道,黃河攜帶泥沙是因為黃土高原水土流失造成的,但其實根本原因更多還是自然因素,人為因素在其中有一定影響,但絕對不是根本性的。


    按照現代人對古籍的探索得知,黃河變黃的時間主要是在春秋戰國時期。


    據說黃河早期並不混濁,反而很清澈,西周時期的黃河水還是清澈的,比如《國風·魏風·伐檀》中描述“河水清且漣漪”。


    而在《左傳·襄公八年》中就記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意思是人的壽命很短,等待黃河變清是不可能的。


    《左傳》是春秋末期的魯國史官左丘明所著,說明在春秋戰國時黃河已經開始變得混濁。


    許多人因此人為是隨著春秋時期鐵器的使用和農業活動的增加,黃土高原的植被遭到破壞,導致水土流失,黃河水開始逐漸變得混濁。


    特別是秦漢時期,建都關中的帝王大興土木,修建宮殿、陵墓等,以及為防禦匈奴大規模的移民屯墾戍邊,加劇了黃土高原的植被破壞。


    黃河在兩漢時期已經非常混濁了,人們稱之為“濁河”。


    東漢班固的《漢書·地理誌》中,形容黃河的混濁,首次出現了“黃河”二字。


    但實際上,黃土高原地形崎嶇,千溝萬壑,這種地形特征本來就使得土壤容易被雨水衝刷。


    而當地土壤,也就是黃土結構疏鬆,多孔隙和垂直方向的裂隙,許多物質易溶於水,這使得土壤更容易被侵蝕。


    至於黃土高原植被覆蓋率低,對地麵的保護性差,無法有效固定土壤,這到底是人為造成還是自然原因,其實很值得商榷。


    黃土高原位於季風氣候區,夏季降水集中且多暴雨,這種氣候條件導致土壤容易被衝刷,土壤被衝刷後,自然就會毀滅其上的植被。


    與其說黃土高原上的植被是被古人砍伐造成的,不如說是因為降水衝刷,毀滅了其上植被更可信一些。


    畢竟春秋戰國之時的人口和生產力,是否真能毀滅如此巨大麵積的植被,很值得懷疑。


    “迴去,我們再商議商議,工部也要想辦法。”


    張居正最後隻說了句,就帶著魏廣德和張四維迴內閣去了。


    而工部官員則站在黃河圖周圍,三三兩兩商量這辦法。


    工部其實不是沒想過辦法,但實在是對於治沙毫無先例。


    是的,或許這就是中國古代教育出現的盲點,大家習慣性翻閱古籍尋找對策。


    創新性的東西,就比較少了。


    當然,也不是全然沒有創新,畢竟偶爾還是有異類想到辦法的,然後就被記載,開始被後世人所應用。


    “確實如你所說,治理黃河其實是治沙,而不在治水。”


    出工部大門的時候,張居正小聲對魏廣德說道。


    旁邊的張四維也深以為然點點頭,很支持這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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