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孝進宮,自然是因為今日鬧得滿朝風雨的遼王府事來的。


    現在通政司那邊已經忙瘋了,越來越多的官員到了那裏,遞上自己的奏疏,無一不是彈劾遼王不臣。


    即便最初沒有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大臣,在聽聞許多同僚都跑去通政司遞奏疏以後,都紛紛臨時寫了一份彈劾奏疏送過去。


    就算遼王本來不會有事兒,有這麽多官員參與彈劾,小事也會變成大事,所以他們也來了。


    京城這麽大動靜,錦衣衛第一時間就有探子注意到了,然後上報到指揮使那裏。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鬧出親王意圖謀反的消息,把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孝嚇了一跳,急忙查閱湖廣卷宗,並沒有發現遼王有謀反的文書,不過涉及遼王不法事倒是不少。


    作為鷹犬,群臣鬧出這麽大動靜,錦衣衛必須第一時間報告皇帝,所以他這就來了。


    此時,朱希孝就趴伏在大殿中央,一動也不敢動。


    臨時書寫的便簽已經遞送給皇帝,但是禦座上的隆慶皇帝卻遲遲沒有給出迴應。


    朱希孝清楚,這件事兒透著邪乎,貌似是湖廣那邊官員搞出來的,目的就是要扳倒遼王。


    所謂謀反之心,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看了卷宗,知道遼王在江陵幹過的那些事兒,來皇宮的路上朱希孝就已經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卻不能對皇帝直說,隻能讓皇帝自己想明白。


    “知道那些人彈劾的理由嗎?隻是人雲亦雲還是有什麽依據?”


    良久,隆慶皇帝才開口問道。


    “陛下,臣隻看了幾份奏疏,大多都是以遼王擅自豎立大纛對抗朝廷欽差,所以認為其行為已經意圖謀反。”


    朱希孝立即抬頭答道,同時也仔細觀察了隆慶皇帝的臉色,發現既沒有驚慌也沒有憤怒,倒是奇怪的很。


    按理說,傳出藩王謀反,皇帝應該是驚恐然後憤怒才是。


    驚恐,是大明立國以來分封的藩王眾多,有一個傳出謀反言論,其實也代表其他藩王或許也有此心,由此帶來皇位不穩。


    雖然那些藩王看似被當豬一樣圈養起來,可這麽多年了,暗中是否有所準備,誰又說的準。


    當初寧王造反,可不是那一代寧王才有的心思,而是按照準備數代,隻是到了那一代的寧王認為正德皇帝失德,君臣不和,天下不穩,才悍然舉起反旗。


    憤怒,自然就是針對造反的藩王,也有對司禮監、對廠衛的不滿。


    不過就朱希孝知道的情報,遼王本就沒有反意,下麵的人自然也發現不了,可就怕禦座上那位見風是雨。


    “錦衣要加強對其他藩王府的暗查,京裏的事兒,以後也要及時稟報。”


    隆慶皇帝並沒有打算對朱希孝做什麽恩威並施,他對成國公家人還是很信任的。


    “遵旨。”


    朱希孝心頭一鬆。


    雖然換了皇帝後,貌似新皇對他們家還是信任有加,可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也弄不清楚隆慶皇帝對成國公府是什麽態度。


    現在看來,皇帝還真沒有削減自家權利的意思。


    “下去吧,繼續嚴密監視在京官員動向,特別是他們和湖廣方麵的往來,都給朕查一查。”


    隆慶皇帝又吩咐道。


    等朱希孝退出大殿後,一旁的孟衝才彎腰低聲道:“皇爺,遼王那邊鬧出這麽大事兒,看要不要招內閣閣臣商議一下。”


    “不用了,他們的意思,其實奏疏裏都有。”


    這份奏疏是經過內閣閣議的結果,那麽內閣的態度其實就是要處罰遼王。


    從奏疏內容看,內閣傾向於重處,但這並不符合皇帝的利益。


    為什麽曆代皇帝對於藩王犯錯,除非十惡不赦,一般都不會重罰,那就是因為要維護皇室的權威,高高在上的地位。


    先前,隆慶皇帝雖然生氣,可並沒有打算對遼王施加重罰,根本原因還是他繼承皇位時間太短,還需要施恩。


    可現在的情況有些麻煩,京官這幫見風使舵的主兒動起來了,要求嚴懲遼王。


    文官爭了名聲,皇室丟了麵子,這可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隻是現在朝堂風向讓他有些舉棋不定,擔心因此在隆慶二年就引發一場大的風波出來。


    他父皇嘉靖皇帝在位的時候,倒是敢對朝臣大規模施以廷杖,可他現在還沒這個膽子,擔心鬧出君臣不和的情況。


    若是再有潛伏的如寧王一類的人,這江山就要不穩當了。


    所以在這個時候,隆慶皇帝其實心中已經有了大致方向,那就是要順著百官的意思,嚴懲遼王。


    隻不過這個度有些不好把握,內閣是看出來了,知道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所以建議重處,但是到底怎麽處罰才算合理,隆慶皇帝還得想想。


    不由得,他想到嘉靖皇帝對棘手問題的處理辦法,那就是拖,拖幾天看看再說。


    而此時文淵閣裏,通政司送進宮來的奏疏已經在司禮監登記後送到這裏,看著比往日翻倍的奏疏,所有閣臣都是皺眉。


    這些東西,他們可都是要看的。


    別認為凡是彈劾遼王的奏疏,內容偏偏一律就可以忽略,然後弄幾個模板直接票擬。


    這樣混日子,一旦有官員說起奏疏,自己答不上來,後果不敢想。


    “還是要盡快解決遼王府事才行,否則今日的奏疏就這樣,明後兩日隻會更多。”


    張居正開口說道。


    對他來說,當然是希望快刀斬亂麻,盡快了解此事。


    不管皇帝最後怎麽決定,反正都這樣。


    他希望隆慶皇帝嚴懲遼王,可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隻能聽天由命。


    “也是湊巧,湖廣上報,今年湖廣旱災嚴重,各地賦稅大減,給宗室發放俸祿以後怕是連本省官員的俸祿都發放不出來了。”


    殷士譫這時候開口道。


    這篇奏疏是今早分到他手裏來的,他也不笨,聯係到遼王府案,他就知道湖廣那邊的希望了。


    其實,削藩是文官集團的共同利益,隻不過他們也知道,沒有真正具備雄心壯誌的皇帝,削藩基本上不可行,還會掉腦袋。


    當然,文官集團也不是什麽都不做,比如這一代遼王在江陵鬧得太不像話,湖廣的官員就抱團,聯合起來說遼王謀反,希望隆慶皇帝以此名義除國,這樣湖廣就會少了遼王的俸祿,剩下的那些郡王什麽的俸祿雖然也很多,但是最起碼在湖廣不會再有親王和郡王產生。


    藩王問題,實際上一直都是困擾大明的頑疾。


    太祖朱元璋死後,建文帝就是因為看到分封製度對中央集權不利,所以推動削藩。


    隻不過他的軍師水平太次,並沒有搞清楚輕重緩急,手段過於酷烈,給了朱棣口實,從而發動靖難。


    而朱棣當然也不是不知道封藩的壞處,但是他靠什麽上位的,登基後自然也不會打自己的臉。


    所以,他隻是把老朱定下的“裂土封王”給改了,塞王全部內遷,奪走他們的兵權實施圈養。


    而到了弘治朝的時候,宗室問題其實就已經暴露了苗頭,經過正德和嘉靖兩朝後情況越演越烈,已經成為公開的大問題。


    其實從嘉靖皇帝在後期連續削藩來看,他已經有這個打算,那就是藩王隻要犯下大錯,就借機會削藩,徽王和伊王就是撞槍口上了,被他乘機拔除。


    所以當初魏廣德彈劾徽王時,不是他影響力大,而是剛好和了嘉靖皇帝的心意。


    至於為什麽不能大張旗鼓的削藩,其實主要還是法理依據不足。


    老朱定下的《皇明祖訓》在那裏,削藩其實就是違反祖訓。


    程朱理學在明朝初年被明太祖定為官方哲學,對於祖訓的忠實執行是程朱理學中,孝文化的一種體現。


    在這個文化與道德層麵上,明朝皇帝,如果對於太祖政策進行較大的修改從道德層麵上是講不過去的。


    對明太祖的政策進行修改為之“不孝”,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難以承擔的合法性問題。


    嘉靖皇帝算是明朝中後期皇帝中最強權,也是最有改革決心的人,但是對於涉及根本的東西,他也不敢動,都隻是邊邊角角進行修改。


    李春芳、陳以勤等人在討論這些彈劾奏疏該怎麽票擬,而魏廣德這會兒內心卻是極度後悔,後悔自己曆史知識的缺乏。


    要知道,後世滿清也有類似的製度,但是貌似就搞的比較好,要是知道滿清怎麽玩的,那大明朝完全可以想辦法慢慢複製過來。


    魏廣德知道的隻有滿清分封的親王是沒有封地的,隻有朝廷撥付的俸祿,還有自己的莊田收入。


    但是滿清的親王是可以在朝中當官的,實際上就是領兩份俸祿。


    那到底是怎麽做到兼顧的,魏廣德是撓破頭也想不出來。


    之前隆慶皇帝還在王府的時候就曾讓他弄個宗室改革的條陳,可實際上他到現在也沒有想到什麽好點子。


    之所以如此,就是他不知道滿清是怎麽做的。


    而在那邊,四位閣臣也達成一致,民意不可違,他們身為閣臣也得站在百官這一邊。


    “現在,我們內閣也得統一意見,到底應該怎麽懲罰遼王?”


    李春芳從一開始就極力迴避由內閣提出處罰條件,可是他知道百官會有人出來彈劾,但沒想到第一天聲勢就鬧得如此大。


    按照從通政司傳來的消息,那邊還有許多官員匯聚,現在裏麵的書吏抄奏疏都已經手軟。


    現在站在通政司大門看,進門的遠比出去的人多。


    “還能怎麽處罰,看看作惡多端的徽王和伊王是什麽下場,遼王最壞的處罰也就是按此執行。”


    殷士譫直接甩出王炸,把朝廷對藩王最狠的招數拿了出來。


    “不可,徽王被廢是越製僣竊,包藏禍心,而伊王則是因抗旨和對皇帝無禮,這遼王雖也作惡多端,可卻.”


    陳以勤本想說遼王沒有包藏禍心和抗旨,可下一刻就想到立大纛的事兒,現在百官眾口一詞,說這就是謀反,似乎也可以以此除國。


    張居正看到之前還對處置遼王有勸阻之意的殷士譫和陳以勤都已經默認從重處罰,心裏是高興的,特別是陳以勤忽然的停頓。


    “以某之見,遼王惡事做盡,且有多次僭越之舉,可參照徽王和伊王例處理。”


    殷士譫說削爵除國隻是說最壞的結果,提出來內閣閣臣要有所心理準備,他其實內心不並希望用這招,畢竟會對皇帝產生一點影響,不念親情。


    陳以勤雖然嘴上說不可,可明顯也意識到了,似乎如此操作也是有前例可尋。


    現在,張居正終於在內閣亮出獠牙,他知道按照《皇明祖訓》,沒法殺死遼王,最狠的懲罰也就是削爵除國禁錮,而他正是奔著這個目標去的。


    雖然布置上有些倉促,但隻要成功引發百官的彈劾,他的目的就達成了一半,剩下就是看天意。


    “善貸,你怎麽看?”


    李春芳的問話讓魏廣德迴過神來,稍微迴憶,雖然自己心不在他們談話上,可內容也聽到了,隻是沒上心。


    這會兒再想想,魏廣德就知道,張居正主刀,這和之前奏疏上表達之意一致,說明張家是和這個遼王有仇,他在出手報複。


    抬眼看了張居正一眼,隨即又低頭想了想。


    遼王無嗣除國,倒也可以,消除一個藩國,也可以警告其他宗藩,唯一不好的還是陛下初登基,辦這個事兒對名聲有礙。


    特別是他們提到的除國這個事兒,確實有點大。


    “陛下那邊若是問起,我覺得內閣最好還是以削爵和禁錮作為對遼王的處罰,除國一事太過重大,需要陛下三思而行。”


    反複被他們提起徽王,讓魏廣德想起自己第一次彈劾。


    那次嘉靖皇帝本意就是對徽王削爵和禁錮的,不過徽王害怕高牆,選擇點燃王府自盡,最終惹怒嘉靖皇帝除國。


    之後伊王也是類似,隻是下旨要求其改正錯誤,放還所有被扣百姓和拆除僭越儀製,沒想到伊王直接對宗人府發出的玉牒蔑稱其是否可以做窗戶紙,這才惹惱皇帝,直接削爵禁錮除國一條龍服務,伊王宗室全部遷周王府,由周王府看管。


    張居正一直看著魏廣德,聽到他也是同意削爵禁錮後就長出一口氣,除國這個事兒,確實影響太大。


    雖然很想達成這個目的,可他也明白,需要徐徐圖之。


    “善貸的話,你們有何意見?”


    李春芳這時候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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