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清晨,韓丁與羅晶晶一起乘火車抵達平嶺。這是羅晶晶離開平嶺後第一次迴到她的老家,心情不免有些激動。他們從火車站出來就直奔羅晶晶最要好的那個同學的住處落了腳。在出來之前她們通過電話,她同學這一天沒去上班,就在家裏等她。


    到羅晶晶的同學家放下隨身的行李,韓丁一個人匆匆出來。他先去了平嶺市人民檢察院,辦理了為龍小羽擔任辯護人需要辦理的一應手續,然後在檢察院的同意下,翻閱了平嶺市公安局就龍小羽殺人案向檢察院提請起訴的有關案卷材料,這些材料使他對整個案情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從警方的現場勘查和偵查調查的報告中他得以知道:案件發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說是深夜其實夜並不算深,那個時辰平嶺的大多數居民都還沒有上床休息。龍小羽竄到保春製藥廠擴建工地的辦公室裏,強行與受害人發生兩性關係,在與受害人的搏鬥中,龍小羽用木棍擊打受害人的頭部,用尖刀刺入受害人的腹部,連刺三刀導致受害人當場死亡。龍小羽行兇後逃離現場。警方經過嚴密偵查,於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將龍小羽拘留,當日被其逃脫。警方經過多方追緝,於一年後在北京將其抓獲,這就是韓丁一個月前在五棵鬆愛群旅館所見到的一幕。


    從案卷材料中還可以看到,在公安機關的預審中,龍小羽拒不承認被指控的全部罪行,他隻承認在四萍被害當晚與四萍見過麵,但不承認殺害四萍。公安機關在不能取得口供的情況下,認為其他證據已足夠確鑿充分,遂向平嶺市人民檢察院移送此案提請起訴。平嶺市人民檢察院審查了公安機關的偵查過程及移送的全部證據材料,認為龍小羽殺人案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已決定向平嶺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公訴,要求以故意殺人罪對龍小羽進行審判。


    在看過案卷材料之後,韓丁對自己此行的意義,有了更加明確的認識。他明確地認識到,他給龍小羽帶來的並不是生存的機會,而隻是他應當得到辯護的法定權利。對韓丁而言,與其說他是為龍小羽的權利而來,不如說他是為羅晶晶的托付而來。如果不是羅晶晶,他才不會這麽大老遠地從北京跑到這兒,一本正經地來走這個過場呢。


    在離開北京之前,韓丁把老林拉出來喝了一迴酒,為他的平嶺之行請教老林。老林酒後真言,點石成金地教授了兩個切入的要點:第一,仔細核對警方提出的每一項證據,找出其中細節不符或前後矛盾或難以證實之處,然後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第二,細究犯罪動機,動機問題雖然不能成為獲判無罪的理由,卻可能成為被告人犯罪實屬事出無奈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之類的證明,可以減輕法官和聽眾對他的憎恨,能如此,也算是辯護的成功了。老林確實是個油子,從律師辯護的技巧上說,犯罪的目的確實常常不被當做辯護的重點,犯罪的目的在法律上的概念,就是犯罪人實施犯罪行為所希望發生的結果,是犯罪人所追求的目標,龍小羽作案的目標已經擺在那兒了,無須多辯,那就是剝奪被害人的生命。對四萍的法醫鑒定將成為不可逆轉的呈堂鐵證——打兩悶棍再捅三刀,誰會相信罪犯追求的目標不是殺人而僅僅是傷害或者是鬧著玩兒鬧大發了?但龍小羽究竟出於什麽動機殺人呢?這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動機這個詞在法理上的概念,就是犯罪的內心起因,它可以說明罪犯主觀惡意的大小。中國法律一向反對“客觀歸罪”,給一個人定罪量刑,不僅要看他有無行為所造成的結果,同時也要看他有無主觀惡意。主觀惡意的大小也是法院決定罪輕罪重的一個重要依據。


    韓丁和老林經過一通分析權衡之後,決定選擇龍小羽的犯罪動機作為整個辯護的入口和重心,這個方案意味著他為龍小羽選擇了罪輕而不是無罪。其實,為這樣的案子做律師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倒黴的角色,是一個早已知曉結局的庭審過場的龍套,在這個過場中總要有人替被告說些話。龍小羽精神健全、受過教育,諸如精神失控和不懂法律之類的開脫之詞都是說不通的,唯一能說的就是他以前的品行——一位品行記錄一貫良好的青年偶然衝動幹了傻事,請人民法院在量刑時予以考慮……但即便如此,殺人償命是萬古不變的天理,龍小羽總歸死罪難逃。


    但律師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韓丁也可以向羅晶晶“非常抱歉”地交差了。


    他可以堂堂皇皇地向羅晶晶說明:“我已經盡力了,但事實是依據,法律是準繩,法律是無情的。”


    雖然事先有了這樣的基調,但韓丁在檢察院看完材料,還是負責任地打電話給老林的同學——那位在平嶺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當科長的姚大維,約他中午出來吃飯。姚大維和韓丁有過一麵之交,老林又跟他事前通電話打過招唿,所以,很痛快就答應了。韓丁請他在平嶺最有名的金海灣海鮮餐廳裏吃了頓海鮮,杯觥交錯間還談得挺親熱。韓丁以晚輩的身份,請教的口吻,說了他來平嶺要辦的事情,請姚大維看老林麵子多多幫忙。姚大維是個相貌偉岸、聲若洪鍾的東北大漢,與幹瘦的老林在外形上恰成對照,一看就知道是個豪爽之人,席間當即表態:第一,韓丁既是老林的手下,此來平嶺如有難處需要幫襯,他責無旁貸;第二,盡管龍小羽殺人罪在不赦,但韓丁以律師的身份為他辯護,是犯罪嫌疑人應當享有的法定權利。他雖然是偵辦龍小羽案的警方人員,但對韓丁站在警方的對立麵給警方搜集的證據橫挑鼻子豎挑眼表示理解。公安、檢察和律師,本來就是同一個程序中的不同方麵,互相製約,互相依存,各有使命,各司其職。律師也要吃飯,不打官司吃什麽?所以完全理解,完全理解。唯一讓姚大維百思不解的是:龍小羽和羅保春畢竟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他窮得叮當亂響,哪兒來的錢把律師專門從北京請了來?


    對此,韓丁解釋:他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新律師,很想找個大點的案子練練手。他們所裏從提高年輕律師的業務水平和實際經驗方麵考慮,也支持他免費接這個案子,就當是為他付點學費鍛煉學習吧。


    在姚大維麵前,他當然沒有說,他來平嶺接受這個案子,完全是為了他的女朋友羅晶晶。


    他為羅晶晶對龍小羽的情義而來,也為他對羅晶晶的情義而來,這是確定無疑的。他不能確定的是羅晶晶對他究竟還有沒有情義。當龍小羽在他和羅晶晶中間出現之前,他和羅晶晶的生活是多麽美好。而在龍小羽出現之後,盡管羅晶晶依然和韓丁住在一起,但韓丁確實能毫不費力地、不容置疑地感覺到,羅晶晶對龍小羽的那份關切與牽掛,是自己從未感受過的,從未得到過的。


    是的,他和羅晶晶依然像過去那樣住在一起,但再也沒有親熱過。來平嶺的前一天晚上韓丁有過要求,但因為羅晶晶表現得非常勉強,所以也就算了。羅晶晶雖然沒有拒絕,但非常勉強,韓丁看得出來的,和以前兩人幹這事的感覺截然不同。韓丁強迫自己往好處想——她不是不愛他了,她是沒有心情,她還在為龍小羽的事發愁呢。可他又想,愛是排他的,一個人的情愛之心能同時收留兩個人嗎?理論上似乎是不能的,而在現實中有沒有特例呢?譬如像羅晶晶現在這樣。韓丁反正不願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羅晶晶已經不愛他了。他想,他和羅晶晶共同生活了這麽久,也算相濡以沫,人非草木,總不至於這麽快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吧?羅晶晶既然能念念不忘龍小羽的前情,也不會斷然忘掉他的後愛,這道理似乎無懈可擊。


    兩人的生活看上去確實和過去一樣。每天,羅晶晶依然早早起床去給韓丁買早點;晚上韓丁迴家,依然能聽到廚房裏高壓鍋的噴氣聲。但那噴氣聲似乎已聽不出原來那種歡快跳躍的節奏,有時甚至像是什麽人在急促地歎息和抽泣。除了再沒**外,兩人彼此之間都自覺不自覺地客氣了許多,傾心交談越來越少,一開口都是事務性的話題,譬如:菜裏要放辣椒嗎?你再留點錢吧,家裏沒飲料了,今天晚上早點睡……之類,挺沒意思的。


    他們到達平嶺以後,本來按韓丁的想法,是找個旅館住,反正平嶺的那些小旅館也沒那麽正規,兩個人住在一起也不必非得查驗結婚證。但羅晶晶堅持要去她同學家住,口氣是不容商量的,韓丁也就隨了她。到了同學家以後,正如韓丁估計的那樣,羅晶晶就住進了她同學的臥室裏,兩人擠在一起睡,而讓韓丁自己睡另一間屋子。羅晶晶在向她同學介紹韓丁時隻用了“朋友”兩個字,前麵連個“男”字都沒冠,更不用說未婚夫之類了,根本一句沒提,盡管她已經答應嫁給韓丁。她同學早就認識韓丁,知道他是律師,以前幫羅晶晶的爸爸打官司來過平嶺,而這次來平嶺,則是幫羅晶晶打官司。


    韓丁以前隻知道羅晶晶的這位同學叫瑤瑤,這次來,聽羅晶晶介紹,才知道她大名叫程瑤,比羅晶晶大三屆,今年二十四歲了。與其說是同學,不如說是校友,可和羅晶晶的關係卻比同班同學還好。韓丁從她和羅晶晶言傳意會的竊竊私語中,能判斷出她是知道龍小羽這個人的,也知道龍小羽與羅晶晶是什麽關係。羅晶晶說過,她與龍小羽的交往是瞞著一切人的,甚至包括她的父親,但顯然,不包括這位名叫程瑤的人。


    韓丁這次來,發現程瑤在工人新村的這套房子隻有她一個人住,她父母趕上單位福利分房的末班車,搬到離工人新村不遠的一幢新樓去了。韓丁到達平嶺的這一天忙著到檢察院辦手續,看案卷,中午又請姚大維吃飯,到晚上天黑了才迴到程瑤家。程瑤和羅晶晶已經把飯做好了。三個人一起吃了飯,簡單聊著天,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程瑤是搞服裝設計的,韓丁就和她聊服裝。羅晶晶隻是聽他們聊,很少插嘴。吃完飯,她和程瑤一起在廚房裏洗碗,韓丁就在陽台上用手機給老林打電話,匯報到檢察院閱卷的情況。他的手機隻有到了陽台上信號才勉強出現。


    他在電話裏向老林說了看卷以後的感想,還說了中午和姚大維交談的情況。總的看法是,龍小羽殺害祝四萍這件事肯定是有的。公安機關搜集的證據很全麵,有目擊證人證明龍小羽在案發時間到過案發現場;有屍檢報告證明祝四萍死前曾遭龍小羽強奸;還有現場勘查的報告,記錄了龍小羽留在現場的痕跡;還有物證:用來擊打祝四萍頭部的鐵鍬柄。現場的鞋印和鐵鍬柄上的指紋全都清晰無誤。在龍小羽的衣服上,有四萍的血跡,衣服藏在龍小羽的宿舍裏,在龍小羽脫逃後被警察搜出……這些人證物證足以使任何一個辯護律師望而生畏,使任何推翻殺人指控的意圖成為癡心妄想……老林在電話裏笑道:“我不早就算定龍小羽九死一生嗎,一生也他媽生不了。姚大維我了解,那小子是個很幹練的人,他辦的案子,一般出不了大錯。”韓丁說:“看來還就是得按咱們原來說的,在龍小羽犯罪的原因上找點兒轍了,看看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突然動刀子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不是法盲不是精神上受過什麽刺激那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真能找到一個可以讓人同情的原因,請法院量刑時予以考慮,也就行了。但這種罪怎麽辯都沒多大意思,怎麽從輕也不能殺人不償命啊。”老林說沒錯,也隻能這麽辯,不這麽辯也沒別的可辯的。


    和老林通完電話,韓丁心裏踏實多了。老林在電話裏還說了一句話,給韓丁卸下了一個很大的精神包袱:他說韓丁你得這麽想,公安那邊的證據充分對你是好事,否則你辯不成功在羅晶晶麵前得擔多大責任?這種板上釘釘的案子別說咱們隻是一個律師,就算咱們是當法官的,就算這個案子由你韓丁親自主審,對龍小羽也得按律當斬,沒別的出路!


    韓丁愣了好一會兒,才吃透這話的奧妙,不由得笑一下,也說:“可不是嘛,控方太強或者太弱我都好辦,就怕勢均力敵有一拚。”


    老林在電話裏還問了問姚大維的反應,問姚大維幫沒幫忙。問完還自告奮勇,主動表示:“我過一兩天要去一趟上海,火車路過平嶺我可以下來待一天,再幫你跟姚大維拉拉關係,姚大維在平嶺還是能辦點事的。”韓丁說你來一趟也好,不然,我都悶死了。


    打完電話,韓丁迴到客廳,看到羅晶晶臉色不好,問她怎麽了,羅晶晶不答,反問他跟誰打電話呢。韓丁說跟老林,老林過一兩天去上海要路過平嶺,他要來幫我研究研究這個案子。羅晶晶還想說什麽,程瑤從廚房裏走出來,進了客廳,招唿他們吃水果,兩人的交談隻得中止。


    那天晚上他們睡得很早,吃完水果看了一會兒電視羅晶晶就說不看了,起身進了臥室。程瑤也跟著進了臥室。韓丁一個人在客廳裏看完晚間新聞,便也睡了。第二天早上韓丁和姚大維通了電話。姚大維上午有事,約了下午親自帶韓丁去看守所會見龍小羽,順便把他介紹給看守所的頭頭,以後韓丁自己去見人送東西什麽的也就方便了。


    上午沒事,程瑤去上班了。韓丁昨晚在陽台上打電話受了涼,原打算洗個熱水澡驅驅身上的寒氣,但因為羅晶晶提出要到黃鶴湖陵園去給父親掃墓,需要韓丁同往,所以,熱水燒了一半終於沒洗。他們乘了一輛出租車往城外開,去黃鶴湖的那條路韓丁還有記憶。去年嚴冬將盡時他和老林跟著王主任沿著這條光禿禿的環湖公路前去拜訪羅保春,那時和現在一樣,湖裏盡管沒有結冰,卻也凍成一潭死水,如今風景依舊,而那位王主任卻再也沒有音訊了。


    黃鶴湖陵園就在移來峰的山後,這裏雖然看不到那一湖死水微瀾,卻有滿山枯枝敗葉和天地間的一份寧靜。羅保春當然不會想到,他的這塊小小的墓地,他此時享用這份小小的寧靜,是他的女兒,他自以為繼承了他萬貫家財的女兒,用賣掉自己全部私人物品後得到的那一點錢給他買下的。他的女兒買下這塊墓地把他安葬之後所剩下的錢,大概僅僅夠買一張離開平嶺的火車票。羅晶晶走以前還跟程瑤借了五百塊錢呢,後來是韓丁和羅晶晶一起到郵局給程瑤寄還這筆錢的。


    清明未到,陵園裏靜悄悄的。韓丁跟著羅晶晶找到了羅保春的墓,墓碑很小,位置一般,沒有墓誌銘,隻有一行“慈父羅保春之墓”七個字。這是羅晶晶在父親安葬之後第一次迴鄉掃墓,免不了要掉上幾滴眼淚。韓丁幫她把在陵園門口買的鮮花擺在墓前,陪著她鞠躬再三,哀悼如儀。然後,他們離開羅保春的墓,沿著寂靜無人的鬆牆窄徑往迴走,路上,羅晶晶突然問道:


    “韓丁,你下午就去見龍小羽嗎?”


    韓丁說:“是啊,怎麽了?”


    羅晶晶沒有停下腳步,說:“你打算……怎麽給他辯?”


    韓丁想了一下,決定還是不和羅晶晶講得過細為好。羅晶晶不懂法律,和她講得過細她會生出很多問題很多主張,解釋不清說不服她反而麻煩。


    於是韓丁答道:“隻能隨機應變吧,我昨天看了案卷,從那些材料上看,他這案子還是蠻棘手的……”


    羅晶晶問:“材料上都怎麽說?昨天當著程瑤的麵,我沒好問。”韓丁說:“我主要看了看公安機關提供了哪些證據,從那些證據上看,龍小羽殺人的罪名恐怕是很難推翻的。”


    “都有什麽證據?”


    韓丁停頓了一下,他不忍把案卷中的那些血腥的記載一一道來;他不忍告訴羅晶晶她過去所愛的這個人有多麽殘忍;他不忍告訴她龍小羽在殺死祝四萍之前還**過她;他不忍看到羅晶晶在聽到真相後那種心碎的表情;他不忍將這些早該讓她知道的真相從自己口中說出。所以,他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才籠統地答道:“指紋、腳印,還有其他痕跡,還有目擊證人的證詞……反正證據挺多的。這些證據都是法定有效的,一旦送到法庭,法庭就必須采信。而我們這一方麵,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件可以證明他沒有殺人的證據,一件都沒有。除非今天下午我去見龍小羽的時候,他能給我提供這樣的證據。”


    羅晶晶的腳步慢下來,停下來。她不看韓丁,隻看著周圍那些排列有序的墓碑,那些墓碑享受著冬天的暖日,顯得舒適而又安詳。


    羅晶晶問:“照你這麽說,他是沒希望了?”


    韓丁說:“晶晶,雖然現在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我還會盡最大努力去爭取,可你也得有個心理準備,這事本來就是死馬當做活馬醫的。”


    羅晶晶抬頭,把視線落在韓丁的臉上,目光中帶出了她的懷疑,她用生硬的聲音說道:“韓丁,我知道,你就沒想給他好好辯護,你就沒想讓他活著!你早就定好了的,他有罪!他必須給祝四萍償命,你給他辯護隻是想研究研究他為什麽會去殺人,你早就知道你這麽辯法院判他死刑的時候連個磕巴都不會打,你早就知道!”


    韓丁沒有料到羅晶晶會突然激動,會突然板著臉提出這樣的指責。這指責讓他不知是真的生氣了還是下意識地做出了氣憤的姿態,他口氣不快地反駁道:


    “你怎麽能這麽說,你認為我跟你這麽老遠跑到平嶺來就為了研究研究他為什麽殺人?他殺不殺人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憑什麽有興趣研究這個?我是為了你才來的,我已經向你保證過我會盡最大努力的,我會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我昨天一下火車立馬兒就去檢察院了,中午我還請公安局的人吃飯呢,昨天晚上我還打電話請教老林呢,還跟他一塊兒商量下一步怎麽弄呢……”


    羅晶晶突然哭了,她哭著打斷了他:“我都聽見了,我聽見你們是怎麽商量的。你跟老林說公安局很厲害,不會出錯的,你還說他不能殺人不償命,我都聽見了。這都是你們原來就定好的,是你來以前就定好的!”


    韓丁這才知道他和老林昨晚通話時忽略了那工人新村的破樓牆薄門窗漏,讓羅晶晶隔牆有耳地幾乎一字不落地聽去了。他愣了半天才惱羞成怒地說:“你既然這麽不信任我,那好,我退出,我不當他的律師了,你另請高明吧。我早知道,換任何人來辯,龍小羽就是千刀萬剮了,你也沒話。隻要是我辯,我就是再努力,你還是會怪我。既然這樣你幹嗎不讓我避嫌呢?律師有的是,你要是不想用法院指定的,我可以花錢替你請一個,在這兒請迴北京請都行。”


    自從上次韓丁和羅晶晶發生爭吵之後,他曾發誓不再衝她大聲嚷嚷了,可這次忍不住又嚷嚷起來。他想他本來就犯不上受這份洋罪,替他的情敵去打這場肯定沒有勝果、肯定兩麵都不討好的官司。他的臉色隨著喊聲漲紅了,他喊完以後也知道自己的聲音失控,但已經喊了。他想說對不起,但礙著麵子沒說。他知道羅晶晶受不了他這樣,她果然流著淚轉身跑了,韓丁也沒追,看著她跑遠後才移動腳步,一個人慢慢走出陵園。站在陵園的門口四下張望,早見不到羅晶晶的身影了,他在路邊搭上一輛迴城的公共汽車,快到中午的時候才迴到程瑤的家。


    程瑤也迴來了,她在韓丁敲門後出來給他開了門,進門後韓丁問她:“晶晶迴來了嗎?”她指指臥室,然後做個手勢把韓丁叫到廚房,悄聲問道:“你跟我說句實話,小韓,你真的喜歡晶晶嗎?”韓丁說:“喜歡。”程瑤說:“你了解她的過去嗎?她和龍小羽的那一段經曆,你了解嗎?”


    韓丁沉默,不知該怎麽迴答,該說了解還是該說不了解。他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程瑤歎了口氣,說:“晶晶和那小孩愛得太深了,他們是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那小孩突然留了一個字條就跑了。晶晶是受刺激了,又趕上她爸爸那時候去世,那時候的情況你都知道。我昨天和晶晶聊了一晚上,晶晶知道你對她好,她本來也想好好對你的。晶晶這孩子我知道,對人很講情義的,她要說對你好,肯定就會對你好。可不知怎麽搞的龍小羽又找到她了,她一下子就亂了。她忘不了她和龍小羽的那一段,那一段畢竟是他們的初戀。噢,龍小羽以前倒是也跟過別的女孩,可他是羅晶晶愛上的第一個男孩子,晶晶有點拔不出來了。龍小羽那孩子我見過,長得沒你這麽文質彬彬,可也是清清秀秀的一個小夥子,上過大學,又在社會上幹過苦力,他那氣質,那身板,一般女孩兒都會喜歡。羅晶晶第一次帶他到我家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她是迷上他了。龍小羽畢竟在社會上摔打過,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很有心計,他和晶晶在一起說話不多,不過,我也能看出來他是個心裏有數的人。他對晶晶也真是好。晶晶到現在一直忘不了他我挺理解的。你能理解嗎?”


    程瑤反問韓丁,韓丁當然能理解,但他無法高興,這事對他來說,不是能不能理解的問題。他真想問問程瑤,也問問晶晶:“你們能理解我嗎?我隻是愛一個女孩,我為她做了我應該做的,可她卻不忘舊愛,還想吃迴頭草,還要我表示理解,我招誰惹誰了?”程瑤馬上看出了韓丁心裏的不快,她的態度也顯得更加語重心長:


    “韓丁,你要真愛晶晶就得容忍她。你得知道,她比你小,沒你有文化,又是個女的,女孩子控製自己感情的能力都比男的差,跟女孩兒有時候不能光講道理,女孩兒常常不跟道理走,而是跟著感情走。女人比男人更感性,男人比女人更理性,這是男女的差別,人人都是這樣的,所以,你得容她,得讓著她。”


    程瑤既然這樣說,韓丁也隻能無話。


    見韓丁的表情平靜下來,程瑤露出些放心的微笑,說:“你待會兒好好勸勸她,說點寬慰她的話,她現在需要這些。中午你們出去吃也行,在家熱熱剩菜也行,你下午不是還要去見龍小羽嗎,早點走,別耽誤了。”


    韓丁點點頭,對程瑤的這一番苦口婆心報以感激的笑意,他問:“中午你不在家吃飯嗎?”


    程瑤一邊搖頭一邊走出廚房,說:“我是迴來取東西的,我中午有人請客。”


    程瑤看著他並朝臥室那邊努了努嘴,然後行色匆匆地走了。韓丁先迴了自己睡覺的房間,把外衣脫下。他想程瑤的話是對的,程瑤的話讓他的憤怒和委屈在冷靜中平息下來。他冷靜地反觀自己,反問自己:“你愛羅晶晶嗎?離開她你受得了嗎?”冷靜之後他隻需要一秒鍾就能迴答自己:“我愛她,真的愛她,真的離不開她,離開她會難過的。”所以,他應該幫她,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她不想看到她愛過的人死去,她希望她曾經愛的那個生命繼續和她存活在同一個世界中、同一片藍天下,哪怕這個人將一輩子待在與世隔絕的監獄裏,她的心就不會被那麽重重地創痛……這就是女孩子的心。程瑤說得對,你要真愛這個女孩子,就得容忍她。


    韓丁拉開房門想到羅晶晶的屋裏去。他拉開房門的同時就聽到了羅晶晶在廚房裏做飯的聲音。到廚房做飯一向是他和羅晶晶吵架後互相和解的方式。他聽著高壓鍋一躥一躥的噴氣聲,心裏的鼓舞和暖意油然而生。中午他們除了昨天的剩飯之外,還吃了羅晶晶新炒的一盤蝦仁。蝦仁的營養最補腦,羅晶晶以前就說過的。他們吃飯的時候羅晶晶在煤氣上燒了兩大壺開水,飯後倒進浴盆給韓丁洗澡。韓丁說時間來不及了,她說來得及你泡一會兒吧。韓丁泡在熱水裏,全身緊張的筋骨舒展多了。羅晶晶輕手輕腳地走進衛生間,靜靜地在浴盆的邊沿坐下來,在他頭上塗了些發液,然後慢慢揉開,她細細的手指緩緩穿過韓丁的發叢,用女孩脆弱的指甲輕撓著韓丁的發根……韓丁閉著眼,除去水的波動之外,他們之間默默無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拿什麽拯救你,我的愛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海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海岩.並收藏拿什麽拯救你,我的愛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