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難料,世事如夢。韓丁碰上的都是難料的事情。


    那天下午他們按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平嶺市城北區人民法院,參加法院主持的庭外調解會。在這裏,韓丁看到了那位死難女工的父母和陪著他們一起來的十幾個同鄉。那十幾個同鄉都是和死者一起到平嶺來打工的年輕人,為首的一位粗壯漢子,年齡略大些,也不過三十歲模樣。韓丁聽到那些人都管他叫大雄,據王主任在老林耳邊的嘀咕,這位大雄就是製藥廠擴建工地上的一個工頭,也是那些紹興籍民工的首領。大雄這天穿了一身西服,還打了一條領帶,但他和他的那幫臨場助陣的民工還是被法警攔在了法庭的門外,隻放了死者的父母和他們的律師進去了。對製藥廠方麵的人,則未加阻攔,一行四人全部放入。在法院狹窄的走廊裏,這幫高高矮矮的民工看著羅保春和王主任魚貫而過,個個怒目而視,連對老林和韓丁,也是一副絕不饒恕的神情,惡狠狠地目送他們走進了那間並不算大的調解庭。


    韓丁在大學實習期間參加和觀摩過一些案件的庭審,但還從未經曆過法院的調解過程。今天庭上的氣氛與他原來的想象相比,遠沒那麽正規。首先是這間被稱做法庭的屋子,實在寒酸得可以,其破舊程度在韓丁看來簡直有損法律的尊嚴。二是主持調解的那位法官年齡太輕,幾乎是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歲的小姑娘,樣子還不如做記錄的那位同為女性的書記員顯得成熟。調解雙方隔著一張掉了漆的長桌相對而坐,年輕女法官居中發問,口氣刻板得幾乎像一個學生在課堂上背書。她說:“今天叫你們雙方當事人來,咱們就祝四萍撫恤賠償的問題再做一次調解。上次調解過一迴,但雙方態度都不太好。這迴希望你們都能本著解決問題的態度,多站在對方的角度換位思考,多想想對方的困難,也多為社會的安定團結考慮,讓國家、單位、個人,都盡量不受損失,或少受損失。啊,怎麽樣,你們雙方這些天都是怎麽考慮的?要想解決這件事雙方都要有讓步的態度,打官司對雙方都沒好處。我們現在大案子都忙不過來,我們也不希望你們沒完沒了地拖下去。”


    法官的開場白剛剛說完,幾乎不留空隙地又開始做雙方的勸導工作,她先麵向四萍的父母:你們二位這麽老遠跑到平嶺來,吃住都要花錢,打官司也要花錢,拖長了對你們沒什麽好處。女兒不在了,我們也很同情,廠裏也很同情,但你們也不能獅子大開口,提的要求不合理也不一定能辦到。我上次把道理都跟你們說了,你們這次是怎麽考慮的?


    法官看著他們,等著迴答。四萍的父母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來的窮苦人,做父親的很壯實,體力勞動者的樣子。做母親的很瘦弱,麵目善良而憂鬱。他們都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律師。那律師是從本地請的,男的,四十來歲,他開口代言:“我覺得這個事情吧,其實挺簡單,賠多少錢不是最主要的。這件事首先要弄清的是,保春製藥廠對自己雇傭的工人在廠裏工作時被人殺死,是不是一點過錯都沒有,一點責任都不承擔?廠裏的保安措施是不是絕對沒問題,工人在廠裏工作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完全有保障?四萍死在廠裏是不是完全屬於她自己負責的事,而和廠裏無關?這些問題是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必須先說清。至於到底應該賠償多少數額,廠裏到底有什麽困難,能不能給這麽多,這個當然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法官的臉又轉向製藥廠這一方,老林咳嗽了一下,剛要發言,羅保春卻搶了先。他虎著麵孔衝對方的律師說:“假如剛才你在外麵的走廊上被人殺了,你說是讓兇手賠你,還是讓法院賠你?”


    羅保春的話一下子把調解的氣氛變成了吵架的氣氛。對方律師毫不示弱地同樣抬高了腔調:“如果是在公共區域發生的事情,法院可以不負責任。如果是在法院的工作區域,比如在這個會議室裏,我被殺了,那就要看法院的保安警衛工作有沒有漏洞。如果法院的保安警衛工作和你們保春製藥廠一樣有那麽多漏洞的話,當然要承擔責任!”


    調解剛開始就如此劍拔弩張,似乎連法官都沒想到。老林一看這架勢,試圖把對方律師的話接過來,但此時羅保春的臉已經漲紅,像喝了酒似的,情緒已經失控,他大聲吼道:“哪一個地方的保安沒有漏洞?犯罪分子要成心殺人,在哪裏下不了手?你們就是想借著死人對企業進行敲詐,我不是出不起這四十萬塊錢,我們保春製藥廠的總資產,加上我們的品牌聲譽無形資產,有一兩個億,我不是賠不起這四十萬!前幾天你們不是還有人私下裏找我,讓我出十萬塊就擺平這個事嗎,我不出!合理的賠償,我一百萬也出得起;不合理的賠償,我一分錢都不出!這些人,說難聽了簡直就是黑社會,我就是不相信**和法院對我們民營企業的合法權利會不保護!”


    對方律師兩手張開,看著那位有些手足無措、控製不了場麵的年輕法官,表情和聲音都表現出極度的憤慨,他說:“四萍和這些民工遠離自己的家鄉親人到平嶺來,為保春製藥廠做出了那麽大的貢獻,最後死在工作崗位上,連把她從小養大的父母都沒能見上一麵。保春公司作為一家知名的民營企業,竟然如此沒有同情心,沒有起碼的道義!為了不賠錢,不但不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遭遇這麽不幸的事表示憐憫,不對家屬表示同情,反而還要汙蔑他們是黑社會的。你再這樣講,我們要控告你誹謗侮辱公民的人格。我的當事人雖然很貧窮,他們死去的女兒和她的夥伴雖然也很貧窮,但他們也有人格,也有保護自己名譽的權利……”


    隨著律師的強烈抗議,四萍母親的臉上熱淚縱橫;四萍父親的額頭青筋畢露,他用帶著口音的粗聲大嗓吼叫起來:“你們還是人嗎?你們還能代表共產黨嗎?啊?”


    羅保春毫不客氣地迴敬過去:“我隻代表我的廠,我又不是**,我不代表共產黨!”


    四萍父親聲嘶力竭:“你那個廠,還……還他娘的是共產黨的天下嗎?你他娘的比資本家、比過去的惡霸地主還狠,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啊!”


    四萍的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勸阻丈夫:“你不要講,讓律師講,你講不清楚的……”


    而丈夫的情緒已經難以控製:“我有什麽不清楚!我就要問問他們還講不講公理?”


    羅保春也盡全力把聲音抬高:“給你錢就是公理,不給你錢就是不講公理嗎?你就是公理嗎?”


    會議室被爭吵和哭聲搞亂了套,年輕的法官終於表現出遲到的果斷,她厲聲說道:“既然你們雙方是這麽一個態度,說明你們沒有調解的誠意。我最後再問你們一次,請問原告方有沒有調解意願,有沒有新的調解方案?”


    對方律師也已非常激動,死者父母的罵聲哭聲更激起了他的義憤,他像吵架似的迴答法官:“我們的立場剛才已經做了陳述,如果被告一方是這樣一種無賴的態度,我們隻好把官司打到底了!”


    法官不多囉唆,最後問製藥廠一方:“被告方還願不願意調解?有沒有新的調解方案?”


    不容老林開口,羅保春拍案而起:“我奉陪到底!我們法庭見!”


    法官被羅保春的態度激怒,正色地嗬斥道:“羅保春,這裏就是法庭!不是你的辦公室,你拍什麽桌子?”


    羅保春喘著氣,愣了一下,居然沒有頂嘴,又坐下了。


    法官皺著眉,滿臉不快地說了收場的話:“好,我宣布,祝四萍死亡賠償案第二次調解失敗,本案依法進入訴訟程序。請原告方將起訴書在規定時間送交本院,擇期開庭。”


    法官話音剛落,四萍父親罵聲又起。羅保春起身離座,板臉就走。老林和韓丁麵麵相覷,大概連老林這種有點資曆的律師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調解:作為一方的律師,他連話都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調解便結束了;他和韓丁甚至都來不及咂摸一下滋味,局麵便已不可收拾。他們當然想不到更嚴重的還在後麵,在大家紛紛離座的混亂中,在死者父親越來越難懂的罵聲中,他們看到羅保春走向門口的身軀突然晃了一下,腳下打了個趔趄,手往前伸著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似的,但什麽也沒抓住,整個人便轟的一聲倒下來了,連帶著弄翻了幾把木製的椅子。


    韓丁和老林嚇了一跳,以為他是被什麽東西絆倒了,不約而同地探過身去想扶他起來,可馬上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看到了羅保春的那張臉。那張臉上的顏色已經由赤紅變成了灰白,眉頭緊擰,牙根緊咬,兩頰的肌肉扭曲出痛苦萬狀的表情。韓丁嚇壞了,他把一隻手抄在羅保春的身下,想扶他起來,被老林喊了一聲:“別動他!”王主任推開韓丁,手忙腳亂地在羅保春西服上衣的內兜裏翻找著什麽,翻到第二個兜果然翻出一小瓶藥來。看到那瓶藥韓丁才明白羅保春是發了心髒病了。他看著王主任倒出藥粒,使勁兒塞進羅保春的嘴裏,羅保春嘴裏含著藥,臉上依然是那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年輕的法官和中年的書記員都愣在原位,可能因為她們是女的,所以在這個突發事態中都有點手足無措。對方的律師倒是站了起來朝這邊看,臉上應景地表現出一些人道主義的關切。四萍的母親還在雙手掩麵哭泣著,她的丈夫也不勸她,但止住了罵聲,目光冰冷地看著這邊的混亂。韓丁從未親眼目睹心髒病發作的樣子,但隱約記得在電視上見過的搶救方式,一個人騎在患者的身上,以手壓胸,做人工唿吸;還要抓著病人的雙手像做廣播操那樣做擴胸運動;還要嘴對嘴地往裏吹氣……他本想提議采取這樣的措施,但同時意識到自己在這群人中最為年輕,對這種體力活兒似乎應該有個自告奮勇的態度。想想要和羅保春嘴對嘴地吹氣,他又本能地猶豫了幾秒鍾。還沒等他開口,王主任已經衝他發令:“快去打電話叫急救車來!”這一喊把兩位女法官也提醒了,一齊跑出會議室去打電話。等她們打完電話再迴到會議室時,羅保春已經有了微弱的唿吸,臉上也有了一些讓人能意會到的血色。韓丁這時才知道,心髒病發作的人就得讓他安靜躺著,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亂動,否則適得其反。他不無後怕地想到:剛才他要是真的自告奮勇衝上去給羅保春做人工唿吸,最後把他折騰死了,豈不坐蠟?


    救護車來了,醫生趕到會議室裏,對平躺在地上的羅保春做了檢查,給他打了一針,然後表示可以抬下樓了。韓丁和王主任用擔架把羅保春抬起來,抬下樓,抬出法院,抬上急救車,然後他們跟著急救車一起去醫院。老林則被法官留下來在調解記錄上簽字,以及處理其他一些程序性的問題。


    去醫院的路上,王主任用手機想把情況通知羅保春唯一的親屬,也就是他的女兒羅晶晶,但電話打不通,對方始終不在服務區。王主任又打其他電話詢問羅晶晶的下落,問了半天才知道羅晶晶今天恰巧隨發型表演團到南京演出去了,已經搭乘早上頭一班飛機離開了平嶺。


    急救車到了醫院,羅保春被送進了急救室。王主任的手機也沒電了,他急慌慌地不知跑到哪裏去找電話,急救室外隻剩下韓丁一人。這兒連個椅子都沒有,韓丁隻好原地踱步。偶爾有醫生護士進出,都是手執器械行色匆匆,沒人理他。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位男醫生走出來,當頭便問:“你是病人的親屬嗎?”韓丁搖頭說不是。醫生又問:“病人親屬來沒來?”韓丁搖頭說沒來。醫生再問:“那你是病人的什麽人?”韓丁說自己是他的律師。醫生馬上說:“律師?那正好,你進來一下,病人有話要跟你說。”


    韓丁跟在醫生屁股後麵進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門裏是一條又短又寬的走廊,把頭一間是一個手術室,四門大敞,裏邊除了一張床和一些儀器外,空著沒人。再往裏走,是一間醫生的辦公室。過了這間辦公室就是病人觀察室了。韓丁跟醫生徑直走進了這間觀察室。


    觀察室裏有三張床,兩張空著,最外麵的一張床上,就躺著剛剛經過搶救的羅保春。羅保春的臉色依然難看,唿吸虛弱,但生命的跡象比送進來的時候明顯強多了。醫生行至床前,附耳在羅保春的身邊輕輕說道:“你要找的人來了,你要說話嗎?”


    韓丁連忙趨至床前,探身去看羅保春。羅保春艱難地睜開雙眼。韓丁馬上開口:“羅總,我是韓丁,北京中亞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您還認得我嗎?”


    其實韓丁剛剛大學畢業,他隻是個實習律師,但他沒說實習二字。羅保春目光混濁、眉心發暗、睜眼無神地看著韓丁。韓丁以為他認不出他了,可沒想到羅保春突然抖抖地抬起一隻手,像是要比畫什麽意思,又像是要拉他靠近一點。韓丁俯下身去,他的臉和那混濁的目光咫尺之遙。


    他把聲音抬高了一些,再問:“您要說什麽話嗎?”


    羅保春的嘴角動了動,抖抖地說了句:“廠……”


    韓丁竭力靠近他,竭力想聽懂他的意思:“您說什麽,廠?”


    羅保春用抬起的那隻手在韓丁眼前畫了個哆哆嗦嗦的圓圈,用同樣哆嗦得難以為繼的氣力,又擠出幾個字來:


    “廠……還有……都給晶晶……”


    韓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區區幾個字幾乎像是羅保春在交代遺言。意識到遺言,韓丁馬上聯想到了死亡,聯想到死亡,他馬上下意識地說了安慰的話:“您沒事的羅總,您好好養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您放心……”


    醫生觀察著羅保春的臉色,及時製止了他還想開口的表示:“好了,你好好休息吧,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再說。”然後用眼神示意韓丁退下,韓丁就退下來了。


    韓丁出了觀察室,低頭想一想,想自己畢竟是個律師,如果萬一羅保春真的不治,剛才那幾個字,豈不真的成了臨終囑托?他猛省於自己的身份職責,對羅保春剛才嘴裏那斷斷續續的幾個字是不能聽完算完的,於是他從自己隨身攜帶的皮包裏,取出了紙筆,寫下這麽一行字來:


    “我決定平嶺市保春製藥有限公司全部財產及我的其他財產由我的女兒羅晶晶繼承。”


    他叫住那位從觀察室裏剛剛走出來的男醫生,說:“病人剛才留下了遺言,我作為他的律師,補做了一個記錄。現在趁病人頭腦還清醒,需要馬上請他本人過一下目,簽個字。”


    醫生往他的辦公室裏走,一邊走一邊擺手:“不行不行,現在病人不能再說話了,說話多了太危險。”


    韓丁說:“他可以不說話,我把這個給他看,他點個頭簽個字就行。”


    醫生瞪眼道:“你看他那樣,還能簽字嗎?”


    韓丁說:“我看能。”


    醫生說:“現在要盡量避免讓病人激動,他現在必須安靜,你這麽折騰他,萬一病情惡化,你負責嗎?”


    韓丁說:“萬一他不行了,他的親屬,他單位裏的人現在都不在,將來對遺囑發生爭議,你負責嗎?將來他們吵起來我讓他們找你好不好?”


    急救室重地,牆上大寫著“安靜”二字,所以,他們的爭執都壓著聲音。但醫生辦公室裏的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女醫生還是從他們彼此的表情上,看出有點不對勁了。她從用大玻璃隔斷隔出來的辦公室裏走出來,問怎麽迴事,爭論的雙方像是都找到了一個裁判,如此這般爭先恐後地陳述自己的觀點,同時曉以利害。女醫生似乎是那個男醫生的上司,她幾乎還沒聽完就低聲對男醫生說:“你帶他去吧,讓他簡單一點,趁病人現在還清醒……”這話剛才韓丁也說過,但現在從女醫生口中說出來,韓丁心裏竟咯噔了一下,大有兇多吉少的感覺。但他沒時間多想,緊隨在那位一臉不快的男醫生身後,重新進了觀察室。


    觀察室裏,羅保春仍然雙目緊閉,麵色灰白。他們走到他的床前,韓丁隨即開口,唿喚羅保春:


    “羅董事長,羅老板!”


    羅保春沒有睜眼,沒有應答。


    韓丁不敢放大聲音,繼續唿喚:“羅老板,我是律師韓丁!”


    羅保春的眼睛慢慢開了一條縫。韓丁連忙把他寫好那句話的白紙在他眼前展開,說:“羅總,您剛才跟我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羅保春的眼球真的動了一下,盯住了那張紙,看了一會兒,他用眼神微微點頭。韓丁和那位男醫生都感覺到了——羅保春在點頭。


    韓丁說:“您能簽字嗎,我需要您在這上麵簽字,您能嗎?”


    男醫生態度還算配合,用比韓丁大一些的聲音,也問了一句:“你能簽字嗎?”


    羅保春依然用眼神點頭,韓丁順手拿過男醫生腋下的一隻病曆夾,把紙墊在上麵,放在羅保春的手邊,然後把自己的筆從羅保春食指和拇指的縫中穿進去。羅保春虛虛地拿著那支筆,停了少頃,居然顫巍巍地在那張隻寫了那一句話的白紙上,歪歪扭扭、顫顫抖抖、遊龍走鳳、像寫天書似的,寫下了“羅保春”三個難認的大字。


    韓丁如釋重負。


    他和男醫生走出觀察室,將羅保春簽過字的那一紙遺書對折疊好,仔細地放進皮包,這時他唯一擔心的,倒是羅保春的安危。但情形並沒有韓丁想象的那樣壞,天黑之前,羅保春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並開始好轉,血壓、心率等各項指標漸漸向正常值靠近。韓丁一直沒有離開醫院,王主任也打完不知多少個電話迴到了急救室外。保春製藥廠的廠長——一位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人也帶了幾個廠裏的幹部趕來了,一到醫院就由王主任領著找醫生問情況去了,其餘人都在急救室門外等著。韓丁和這些人都不認識,互不搭腔。他也沒把羅保春留下遺言的事跟任何人講。因為從醫生的口氣上聽,羅保春似乎問題不大了,廠長和王主任與醫生談話迴來後的表情,也似乎在告訴大家危險已經過去,一切都會好的。但按醫生的意見,羅保春還需在觀察室裏住上一夜,待第二天才能轉到病房去。王主任已經與遠在南京的羅保春的女兒羅晶晶聯係上了,據他說,如果羅晶晶能買到飛機票的話,今晚就會趕迴來。韓丁想,如果一切正常,那份遺囑也就無須拿出來示眾了。


    天黑以後,製藥廠的廠長安排兩個幹部留下來輪流值班,以防萬一有事好隨時與廠領導保持聯係,其餘人,連他和王主任在內,都迴家吃飯休息。韓丁盡管很想留下來——因為晚上說不定會見到從南京趕迴來的羅晶晶——但似乎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他用手機與老林通過電話之後,便隨眾人離開醫院迴賓館去了。


    晚上,老林那位在平嶺公安局當刑警的老同學開車來到賓館,非要拉著老林和韓丁出去吃飯不可。老林白天在法院著了點涼,身上發冷,所以他那位老同學便拉他們上附近的一家川菜館裏吃火鍋,讓老林發發汗。老林的同學姓姚,叫姚大維,相貌與名字很般配,生得既斯斯文文,又高高大大,雖然在平嶺公安局已有二十年警齡,但僅僅在刑偵大隊的一個分隊裏混到個二把手的職位,算是副科級幹部。不過,這位姚大維職位雖不大,口氣卻不小,讓老林隨便有什麽困難都可以找他,在平嶺這個地盤上,沒有擺不平的事情。老林問他:“四萍被殺這個案子有什麽進展嗎?到底能破不能破?”姚大維不知是喝多了誇海口還是真的有把握,笑著說:“這種案子,十有八九是內部人幹的,好破!”老林問:“是不是有線索了?”姚大維說:“人早就對上號了,隻是還沒抓到。我今天上午還到平嶺生物製品研究所的梁教授家去取證呢,梁教授是保春製藥廠的特聘專家,四萍死以前就在梁家做小時工。”姚大維話到此處,戛然而止,可以看出他的酒量遠未見底,雖已麵紅耳赤,但還不至於把案情泄露太多,沒等老林再問便主動轉移話題,約老林辦完了事一起上黃鶴湖風景區玩玩去。老林也懂規矩不再追問,和姚大維碰杯喝酒說,“好啊,我正有此興。”


    飯沒吃完,姚大維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韓丁聽出來是什麽案子出現了緊急情況要馬上處理,心想幹公安的也真是辛苦。姚大維走後,殘湯剩菜前隻有他和老林二人,他便把羅保春簽了字的遺囑拿出來給老林過目。老林沒說什麽,隻是對羅保春今天在法院調解時的態度發表了些不以為然的看法,或叫牢騷吧,也是無可奈何的口氣。老林說:“以羅保春這樣的老板脾氣,就是他這次出了院,將來法院判決下來萬一對他不利,他還是得氣死!”


    話音沒落,老林的手機就響了,是王主任打來的。老林接了電話,用傷風上火的鼻子“唔唔,喔喔”地應和著王主任一大通話,最後說了句“好,明天見”,便掛上了電話。他低頭喝了一口熱湯,然後才慢慢抬頭,對韓丁說了句:


    “羅保春去世了。”


    韓丁正嚼著一口粉絲,那縷粉絲一半在裏一半在外地掛在嘴邊,他愣愣地說:“啊?”


    老林低頭喝湯,不再說話,好像羅保春是被他剛才那句話咒死了似的,好像自己這張嘴今天晚上不大吉利似的。他不說話,韓丁也就不說話,他們默默無語地吃完了飯,迴到賓館,韓丁打開電視想看新聞,見老林連澡都不洗倒頭便睡,便把電視關了,和他一樣熄燈上床。


    前半夜韓丁睡不著,想著羅保春的死,竟如此突然,幾小時以前還是那樣慷慨激昂麵紅耳赤的一條漢子,現在卻已飄然離世,往另一個世界輪迴去了。韓丁歲數小,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常,免不了在被窩裏反複感慨。但更多的是感慨羅保春的那位寶貝女兒羅晶晶,剛剛長大成人便孑然一身無親無靠,剛剛走上社會便擁有了上億的身家和一個知名的企業,這樣的女孩,不知今後該是怎樣一種人生?她是繼續當她的模特呢,還是繼承父業坐上保春製藥公司董事長的寶座?在她父親的企業王國裏,她這個新主人會顯露出王者之相並且像她父親那樣叱吒風雲嗎?韓丁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想到下半夜他睡著了。剛睡一會兒天就亮了。旁邊的老林見他翻身,就發聲叫他:“韓丁!”韓丁迷迷糊糊地答應:“啊?”老林的聲音全啞了,有氣無力地說:“你找服務員再要床被子,我有點冷。”


    韓丁起來,打電話找服務員要被子,打完電話先把自己的被子給老林壓上,順手摸老林的額頭,額頭熱得燙手。


    韓丁說:“你發燒了!”


    韓丁扶老林趕到醫院時醫院還沒上班呢,他們看了急診。醫生給老林打了針,又安排老林住院。安頓好老林的病房,看著老林昏昏睡去之後,韓丁就用手機打電話向所裏的頭頭匯報了情況:一、當事人死了。二、老林病了。三、他現在怎麽辦?所裏的頭頭讓韓丁先留在平嶺照顧老林,案子的事如果法院和原告有什麽說法,或者製藥廠有什麽新的態度,及時報告,再說。


    剛打完北京的電話,製藥公司的王主任就把電話打進來了。說要過來接他們到羅保春的別墅去。王主任說:“羅晶晶昨天夜裏從南京趕迴來了,已經見過她父親的遺體了。今天上午廠裏的領導也都過去,到羅總家一起商量一下後事,也包括那個案子下一步怎麽處理,廠長說請你們一起過去合計合計。”


    韓丁問:“今天上午羅晶晶在嗎?”


    王主任在電話裏說:“當然在,怎麽了?”


    韓丁說:“我去了再說吧,我也有事要找你們呢。”


    韓丁走出醫院時天上刮了風,他在風裏站了十分鍾王主任才把車開過來。他們同車出城,到了黃鶴湖羅保春的別墅時,看到別墅的門口已經停了兩輛汽車。冬天的太陽剛剛掛在幽靜的湖麵上,他們走進別墅的客廳時,陽光正透過細長的老式花窗射進屋子。屋裏淩亂不堪,每個人的臉上都沐浴著陽光,但都像蠟人一樣了無生氣。


    韓丁環視一圈,客廳裏都是男人,他沒等他們開口寒暄便問:“羅晶晶在嗎?我有事要見她一麵。”


    屋裏一時無人應聲,幾秒鍾之後,製藥廠的那位廠長開口問道:“什麽事?”


    韓丁在昨天一見到這位戴眼鏡的廠長就有點討厭他,說不清原因的,總覺得他有點小人得誌的味道。他本想正色地說:“我要向她,也向你們,宣布羅保春的遺囑,從今天起,保春製藥廠和羅保春的一切動產不動產,都歸羅晶晶擁有!”但話到嘴邊他又收住了,沒有說。他對這一屋子的陌生男人有種本能的警惕,誰知道他們是可以托孤的一門忠良,還是圖謀廢主自立、取而代之的奸佞?


    於是他盡量不動聲色地說:“羅保春昨天清醒的時候有幾句話囑咐他女兒,我想轉告她。”


    廠長轉臉對身邊一位手下人低聲說:“你去看看她好一點沒有。”


    手下人到隔壁的書房去了。廠長不屑於與韓丁多談的樣子,轉臉問王主任:“那位林律師呢?”


    王主任趕緊答:“病了,在醫院呢。”


    “噢。”廠長點了一下頭,也朝書房那邊走去,走了幾步轉頭看一眼韓丁,神態變得友善了些,說:“羅總走得比較突然,他女兒感情上一時接受不了,這畢竟是她唯一的親人,如果有太刺激她感情的話,等過幾天再說比較好。你一起來吧。”


    他帶著韓丁走進書房,書房的樣子顯得比客廳還要古舊,四麵牆壁都用深色的木板裝飾著,書架是固定的,邊角有繁複的木雕鑲嵌。窗簾半開不開,光線半亮不亮,每個人的臉都因此而顯得半明半暗。但韓丁一走進這間昏晦的書房還是一眼就找到了中心——書房的正中,一張舊式的寫字台後麵,坐著一個女孩,臉被哭髒了,頭發也亂了,神色憔悴恍惚,但容貌依然耀眼。她的身邊,站著羅家那位老保姆和另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她們正勸著她。見有人進來,女孩抬起雙眼,在同時走進書房的四五個男人中,盯住了韓丁。也許因為他最陌生,也許因為他最年輕,也許因為,他顯然是這一群人當中的主角。


    韓丁和羅晶晶對視片刻,他開口問道:“你是羅晶晶嗎?”


    羅晶晶沒有迴答,目光帶了些疑惑地繼續看他。那位保姆和那個中年女人也抬頭看他,一起進來的男人們全都看著他。


    韓丁接下去說:“我是北京中亞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韓丁,你父親去世前,有一份由他親筆簽名的遺囑,我現在要當著你的麵,向在場的各位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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