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保良去了省公安廳,找到了省廳老幹處的王叔叔。


    保良鼻青眼腫的樣子嚇了王叔叔一跳,還以為保良是在哪裏惹了麻煩找他求助,但保良未談昨夜在公路上發生的那場毆鬥,隻想詢問父親此時確切的下落。


    王叔叔對保良表示,他已經知道保良的父親離開了武警基地,因為當初他去武警基地休養是通過老幹處聯係的,所以走前也向老幹處打了招唿。王叔叔隻知道是保良父親以前的一個朋友要接他過去住些日子,具體去了哪裏則全然不知。


    不過王叔叔答應幫保良盡量打聽,對保良的處境也表示了同情,但對姐姐的醫療費用,則有些愛莫能助。因為姐姐並不是離退休幹警,不歸老幹處負責,看病吃藥的錢原則上還是親屬自行解決。王叔叔建議保良再找找親戚朋友,當然他這邊也可以向廳領導反映反映。


    保良心裏明白,所謂反映反映,也不過是一句緩詞,比徹底拒絕總要好聽得多。


    保良走出公安廳的辦公大樓,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低頭思索,想自己到底還有什麽親戚朋友。想了一陣他緩步向下,走到街頭,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街上有些擁塞,汽車緩慢如蝸,車上的乘客都穿上了厚厚的秋裝,隻有保良身單衣薄。但保良並不瑟縮寒冷,身上的傷痛幾乎已將神經麻木。


    車到站後保良抬頭看表,時針指在上午十點十分。他知道過夜生活的人這個鍾點肯定沒有起床,但他還是大步向前,朝那個既定的方向疾走。


    他敲開房門時菲菲果然蓬頭垢麵,睡意未醒。但她看見保良突然來訪還是麵露喜色,高高興興地把保良讓進屋子,並且一直帶往臥室。她說進來吧進來吧你怕什麽,我又不會強奸你。保良走進臥室時菲菲早又鑽進了被窩,口裏吸著氣連說真冷真冷。


    保良在菲菲對麵坐下,看見床頭櫃上的一隻煙缸裏堆滿煙頭。於是疑問:你也抽煙了?菲菲說:沒有啊。她也看了一眼那隻肮髒的煙灰缸,淡淡地解釋:啊,老丘剛走。


    保良默不作聲。


    菲菲歪頭看他,猜他在想些什麽。繼而主動挑釁:“哎,你大早上的就這麽過來敲門,也不怕撞上老丘?”


    保良皺眉,說:“我怕他什麽。”


    菲菲壞笑,說:“噢,對了,他應該怕你。”


    保良不想貧嘴:“他怕我什麽?”


    菲菲理直氣壯:“我是你原來的女朋友呀!老丘是奪人之愛呀……”


    保良打斷菲菲:“瞎扯!”


    菲菲說:“瞎扯什麽,上次老丘看見你找我,還問我來著,我都跟他說了。說你是我過去的男朋友,後來我把你甩了。”


    保良不語,在想如何盡快介入正題。


    菲菲笑道:“傷你自尊啦?我要不說是我先煩了你,你再來找我老丘還不得找人把你剁了。”


    保良對與菲菲打情罵俏毫無興趣,他趁菲菲停頓的片刻插話進去,直奔主題:


    “菲菲,我又有難處了,還是想求你幫忙。”


    菲菲愣了一會兒,冷笑一下:“我還想呢,這麽多天不見你是不是想我了。呸!我這人就愛自作多情,老不接受教訓,你主動找我,沒一次不是找我要錢辦事!”


    保良厚著臉皮,不管菲菲的臉色如何難看,繼續說了下去:“我姐姐讓法院判了刑……”


    菲菲不客氣地打斷保良:“你不會是找我要錢去撈你姐姐吧,判多少年呀?人家跟我說一年十萬,你姐要是判個十年八年你是不是先把我賣了再說!”


    保良吞了一口氣,真的是忍氣吞聲!


    他說:“不是,我姐生了重病,現在是保外就醫,可我現在沒錢給我姐治病,醫生開的好多藥好多針,我都買不起。”


    菲菲說:“醫生現在都是為了自己撈錢,盡給病人開貴藥,這誰心裏都有數的。要照著醫生開的方子抓藥,全國廣大農民誰還看得起病啊。”


    保良說:“醫生知道我們沒錢,所以開的藥都是必須用的。我姐現在都站不起來了,醫生說如果不趕快治,就有生命危險……”


    菲菲再次打斷保良:“你就直說你想跟我要多少錢吧。”


    保良聲音發抖,因為屈辱,也因為他必須說得懇切焦急。他不知道懇切焦急該用什麽詞句,所以話一出口不免有些口吃:


    “按醫生開的療程,一個月……得,得將近兩千元藥費,再,再加上檢查費化驗費……”


    “不就是要兩千塊錢嗎,什麽時候要,現在?”


    保良悶了一下,說:“菲菲,你能多借我點嗎?”


    菲菲本來已經掀開被子下床,半裸著身子翻她的錢夾,保良此言一出,她又把錢夾扔迴床上。


    “你到底想借多少?”


    “我想……想先借一萬。”


    “先借一萬?”


    菲菲把“先”字說得有點誇張。她走近保良,忽然一叉腿騎著坐在了保良的大腿上,雙手托起保良低垂的下巴,嘴裏的熱氣直噴保良的臉頰。


    “我欠你的嗎?”菲菲問。


    保良不答,想扭頭躲開目光。可菲菲的雙手堅持把他的頭顱扳正固定,放肆地凝視了一會兒,然後笑出聲來。


    “你這人,要不怎麽說你是個妖精呢,你裝起可憐來,讓誰看了都得動心。”


    說完,乘保良不備,菲菲竟在他的嘴唇上用力一吻,保良笨拙地反應躲閃,動作表情狼狽不堪,菲菲笑著從他的大腿上挪開了身子。


    “跟你親嘴,還是過癮。”菲菲撿起床上的錢包,說,“別看我認識你都這麽多年了,你這張臉還是沒有徹底看膩。”


    保良擦著嘴巴,看菲菲數錢,看她數到兩千,忽然收手不再數了。菲菲把錢遞了過來:“兩千,等下個月再要,你再來找我。我要一下給你多了,你能半年不見人影。你這人我知道,你找誰不找誰,都很實用的。”


    見保良接過錢去,菲菲再次跨上保良的大腿,她雙手勾著保良的脖子,聲音突然變得嬌嫩。


    “保良,就算我每月給你發薪,你也總得給我幹點活兒吧?”


    保良緊張地問:“你需要我幹什麽活兒?”


    菲菲一笑:“要不咱倆還好怎麽樣,你願不願意?”


    保良把錢裝好,迴避著菲菲嘴裏的熱氣,他說:“你不是有老丘了嗎,老丘對你不好?”


    “老丘,老丘是對我不錯。可我跟你,我是說咱們兩個可以私下裏好上,不讓老丘知道就行。”


    “我希望你徹底離開老丘。”


    “徹底離開老丘,徹底跟你?”


    “跟我幹什麽,我現在要帶孩子,要照顧我姐,我沒這份精力。”


    “你不是跟張楠吹了嗎,不過你沒吹也沒關係,反正我暫時離不了老丘,所以我也不要求你整天守著我過日子。我不管你和張楠的事,你也別在乎我和老丘。”


    “那怎麽行。”


    保良意欲起身,可推了兩次推不動菲菲。菲菲騎在保良腿上,堅持控製住保良,而且越說越認真了:


    “怎麽不行,你跟我好,是我願意。老丘養著我,我養著你,還幫你姐姐治病,有什麽不行。你是不是背著我又和哪個女人搞到一起去了,不是那個張楠了吧?要是的話你應該找她要錢去呀!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哪,你臉上的傷是誰打的,是男的打的還是女的打的?我看像是女的打的,這怎麽還有指甲抓的道子……”


    菲菲的手捏著保良的下巴指來點去,保良使勁推開菲菲,站起身子。“你胡扯什麽,我現在隻想給我姐姐治病,別的事情都沒興趣。”


    菲菲冷冷地笑笑:“你跟別人裝正經可以,你跟我還裝什麽正經,我還不了解你嗎。那時候你和張楠,你們那個德行,我都懶得再說。那麽有錢的女人都讓你放平了,你這方麵的本事我太了解啦,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


    保良打斷菲菲:“菲菲,我一直當你是我妹妹,你以前那麽單純,怎麽現在變得這麽粗俗!是老丘教的還是誰教的!你那麽年輕現在說話就像個刁婆似的,你再這樣下去我估計連你媽都該認不出你了!”


    菲菲不急不惱,見保良要走的樣子,攔在臥房門口笑道:“怎麽,拿了錢就急著走啊!你跟那些出來嫖的男人一樣,提起褲子就不認人了。”


    保良忍著氣,隨她汙言穢語,他說:“我急著給我姐買藥!”


    菲菲這才放了保良,放之前她又重複了一句:“再來找我可得想清楚再來,我可不是你的自動取款機。你要的錢我已經給了你了,我要什麽你心裏清楚。你不是老嫌我是個賣的嗎,我非讓你也賣一迴體驗體驗。你要不想當賣的,你就自覺自願跟我,兩樣感覺隨你挑吧,下迴見!”


    醫生建議姐姐用的藥,保良都給姐姐用上了,兩千元藥費轉眼花得精光。


    但一個月過去,姐姐的病狀並未好轉,身上還是浮腫,臉色依舊青灰,時有低燒,骨節疼痛,**淒烈,**中還夾雜著滿口胡話。保良看出來了,姐姐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情緒總是忽好忽壞。好時流著淚感激保良,說保良你對姐這麽好姐真難為你了。壞時保良一讓她吃藥她就破口大罵,罵保良害她男人害她一家。罵完自己號啕大哭,哭的時候還會把小便遺在床上。幾次下來弄得保良不得不在姐姐身下墊上塑料布,省得再尿又洗床單又晾褥子。


    而這時雷雷也開始貪玩作亂。他的老師在一次家長會的會後告訴保良,雷雷最近學習成績明顯下降,年級裏組織的參觀活動也不參加。不參加要按曠課處理,所以要和家長打個招唿,也想了解一下家裏最近是否出了什麽事情,影響到孩子表現反常。


    保良萬分詫異:家裏沒出什麽事啊,他媽媽生病治病也沒讓他操心啊。他迴家說學校組織到農村參觀,要交的餐費路費我也都給他了呀,他沒去?


    老師說:沒去。


    保良說:他沒去上哪兒去了?


    老師說:問他他說起晚了沒趕上車。


    保良覺得問題嚴重,雷雷長大了,已經開始嚐試撒謊。保良那天迴家後把雷雷叫到跟前,直截了當責問他為何曠課。雷雷辯解說沒有曠課。保良說那為什麽沒去參加農村的參觀活動?雷雷磕巴了一下說沒趕上車。保良說你那天又沒起晚為什麽沒趕上車?雷雷先是無言對答,後又說路上走得慢。保良問沒趕上車為什麽沒迴家來?雷雷說怕你罵我。


    雷雷說的無論真假,樣子還是蠻可憐的。躺在床上的姐姐護著兒子,責罵保良虐待雷雷,而且,她又提到了雷雷的父親:連他爸爸都不這樣罵他你憑什麽罵他,你害了他爸爸你還要害死他嗎!姐姐又發了神經,罵著罵著竟從床上爬過來推開保良,拉過雷雷,抱在懷裏,緊張地瞪著保良,仿佛保良真會把雷雷搶過去害死似的。


    保良看著姐姐的樣子,皺著眉叨咕一句:“神經病!”


    每次帶姐姐去醫院複查,都必須趁她精神正常的時候,否則姐姐根本不肯離開家門。好在保良以前在單位攢了一些倒休,跟領導和同事的關係又混得很鐵,所以隻要他打個電話,就可以換休一天半日。帶姐姐去醫院是個體力活兒,不光要從八樓背上背下,連在醫院的藥房排隊取藥,都要把她背在肩上。因為藥房附近沒有椅子,把姐姐放太遠了又不放心,怕她萬一發了神經,亂爬亂尿也未可知。


    根據醫生的建議,保良給姐姐做了一次腦透視。透視的結果讓保良大吃一驚。姐姐的頭顱裏有個不大的腫塊,醫生診斷為過去的舊傷,疑為頭部曾遭重擊,曾有出血,但後又愈合。保良那天背姐姐迴家後盤問姐姐,是否在監獄或看守所受過拷打,姐姐搖頭否認,再問便淚流不止。她告訴保良,她腦袋裏的傷是幾年之前被權虎打的,那時權虎不知怎麽知道了他父親是死於陸為國之手,便把仇恨撒在她的身上,迴家發瘋一樣打她,雖然冷靜之後也跟她說了後悔和道歉的話,也帶她去了醫院療傷,但從那以後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就變得時好時壞,一切要看權虎的心情是否異常,好時仍然恩愛,壞時就把妻子劃入陸家的範圍,非打即罵,視之如仇。最讓姐姐難以承受的,是不讓她單獨接觸雷雷,好像她要把權家的這根獨苗拐走似的。


    做完腦部掃描之後,醫生把情況私下告訴保良,保良才明白,姐姐有時脾氣狂暴、癡傻、偏執,都是病的反映,而非性格和思想的表現。因為掃描證實,姐姐頭部舊傷複發,導致間歇性癲癇以及幻聽、幻視、幻覺等等症狀,精神方麵自然時迷時清。


    從醫生的口氣上不難聽出,腦子裏的病如要徹底根治,恐怕很難很難。


    姐姐的腦子真的病了。


    她跟保良說到權虎時,眼裏總是淚汪汪的,這讓保良心裏非常難過,不知該表示同情還是予以批評。這個時候的姐姐,腦子是清醒的,正常的,因為保良能看出她眼裏的眷戀和痛苦。姐姐迷糊的時候,發癲癇的時候,很少提到權虎,總是責罵保良,有時,還責罵兒子。雷雷有時看不出她是清是迷,上去要和媽媽親昵,因此不止一次,被他媽啞聲吼開。


    “走!走!走開!”


    有時,姐姐還會喃喃地唿喚母親,要看母親給她的鑲鑽耳環。保良就把姐姐耳朵上的耳環摘下來給姐姐看。姐姐問還有一隻呢?保良就把自己的也摘下來。姐姐把兩隻耳環捧在手裏,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滾。她會連聲地叫著“媽媽,媽媽”,然後哭上很久很久,直到保良勸她躺下,替她把耳環收好,她才會慢慢平靜下來。


    保良也不知道姐姐是在清醒的時候還是在瘋癲的時候,她的眼淚和語言才更代表她的內心,才更觸及她的靈魂。


    即便是在姐姐迷糊的時候,隻要姐姐唿喚母親,保良也會備感親切。因為這個唿喚,能再次喚起保良心中的向往——關於家庭,關於團聚,那是他永遠不能化解的一個心結。


    所以,當有一天半夜三更姐姐忽然從床上坐起,推著保良讓他帶她去見母親時,保良真的穿好衣服背了姐姐下樓。那個夜晚省城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雪飄在天上,積在地上,使整個夜晚明亮起來。姐姐堅持說母親就在前邊的路口等她,到了路口看不見一個人影。姐姐又說是更前麵的那個路口,保良就再往前走,到了以後還是沒人。整條大街隻有保良背著姐姐的影子,天地間隻有姐姐的喃喃和保良的氣喘,和雪落街巷的窸窣的聲音。


    天冷極了,保良身上卻出了汗,他喘著氣對姐姐說:“你看,媽不在這兒,咱們迴家吧。媽可能在家呢,咱們迴家看看。”


    姐姐似乎睡著了,伏在保良肩頭越來越沉,可當保良轉身往迴走的時候,她又忽然發出聲音:


    “媽在河邊呢,在河邊等著咱們呢!”


    保良堅持往迴走,姐姐在背上拚命掙紮,哭叫聲淒厲而又悲慘:“媽!媽!你讓我見見我媽,你讓我見見我媽!”


    保良隻好返身,往河邊走去。省城的鑒河與鑒寧的鑒河風景不同,氣息相近,河水在雪霧中同樣迷離萬般。看到鑒河姐姐終於安靜下來。保良放下姐姐,和她並排坐在河邊的長椅上,望著夜幕下幾乎凝固不動的鑒河,以及河對岸若隱若現的燈火,姐姐臉上這時居然現出從未有過的安詳與輕鬆,嘴角和眉宇,都掛出了幸福遐想的笑容。


    保良背著姐姐迴到家時已是淩晨五點,他們在雪夜無人的河邊與街道,已經走了整整三個鍾頭。保良開門時聽見雷雷正在臥室啼哭,而這時的姐姐,卻在他的背上睡熟。


    保良給姐姐穿衣服背她出門時雷雷醒過,保良還告訴他舅舅帶媽媽出去看病,讓他在家好好睡覺呢。其實雷雷隻是朦朧中的假醒,翻了個身應了個聲又沉入夢境,再醒來時發現母親和舅舅都不見了,才害怕地哭起來了。


    雷雷七歲了,這種半大不大的孩子,最讓人操心。


    保良半宿沒睡,第二天上班幹活總是惡心。中午迴家給姐姐熱飯喂藥,還在廚房坐著打了十分鍾瞌睡。下午他接到了雷雷班主任老師的一個電話,說學校已經查清,那天年級裏一共有三個學生沒參加去農村的參觀活動,這三個人——包括你們家雷雷——都到網吧上網去了。


    上網?保良簡直不敢相信。雷雷剛剛七歲,而且,他從沒玩兒過電腦!


    但老師言之鑿鑿,根據老師的調查,雷雷是讓那兩個孩子帶著去的。那兩個孩子家裏都有電腦,以前就在網上玩過“傳三”。“傳三”是什麽連保良都不知道。還得老師費舌解釋一番。


    “‘傳三’就是‘傳奇三’,是一種最新的網上遊戲。”


    老師這一狀告的,讓保良立即坐立不安。他知道孩子一沾上網吧這種地方,麻煩可就大了。對雷雷的年齡來說,一旦迷上網絡就等於吃了**!怎能不讓保良心急如焚。


    惶惶然盼到下班迴家,保良進了門在門廳裏見到雷雷,不說緣由劈麵就問:


    “雷雷!你過來!你給我老實說,你上次沒去參觀,到底幹什麽去了?”


    雷雷嚇得有點發傻,支吾著說沒幹什麽,就在街上閑逛來著。保良見他撒謊更生氣了,扯過雷雷的胳膊在他的屁股上狠打了一下。


    “你再說沒幹什麽,你這麽小年紀怎麽就會撒謊!”


    雷雷不再說話,眼睛盯著保良,那目光不知是憎恨還是委屈還是恐慌。保良衝他屁股上又給了一下,這一下打得更重,雷雷失聲哭起來了。雷雷的哭刺激了床上的姐姐,她連滾帶爬地爬出了臥室,抱著雷雷大罵保良:“走!走!走開!你憑什麽打他,他不是你的兒子,你憑什麽打他!他爸爸都不打他,你有什麽權利打他!”


    保良氣壞了,他最討厭姐姐動不動就提到權虎,還提到對孩子的什麽權利!他有點受不了姐姐這副說來就來的瘋癲樣子,如果真是瘋癲了怎麽還懂權利?怎麽還說得出權利這種法律上的詞句!保良怒火上頭,轉身走出門去,摔了門氣衝衝地跑下樓梯。


    保良在街上自己轉了一會兒,雪後的城市,冷得有些離奇。空氣也變得濃稠起來,吸進肺裏仿佛壓了重量似的,兩條腿也都壓得沉重難移。保良看到街邊有一家火鍋店生意火爆,門口的燈箱廣告上,那個色澤鮮豔的火鍋誘人口水。論脾氣保良真想進去喝個半醉,餓他們母子一頓就知道他有沒有權利了!可他在這家火鍋店門前發了陣呆,心裏的火氣漸漸小了,熄了,想來想去還是邁開腳步走迴家去。


    他在他家的街口看見了雷雷。


    雷雷在哭,往東走了幾步又往西走,一邊走一邊喊著:“舅舅!舅舅!”喊著喊著他看見了保良,驀地站住,哭聲也立刻變得畏畏縮縮。


    “舅舅,舅舅,我再也不撒謊了,再也不騙人了,你迴家吧舅舅!”


    保良難過,過去抱住了雷雷。雷雷的臉蛋已經凍紅,保良抱了半天才用凍僵的聲音去哄雷雷:“你哭什麽,舅舅又沒跑,你哭個什麽。”


    雷雷止住了哭聲,但身體還在抽泣,兩隻胳膊緊緊摟住保良,讓人意料不到他有偌大力氣。


    雷雷說:“我怕你生氣了,就不管我和媽媽了。媽媽在家裏哭……我就害怕了……”


    保良說:“怕什麽,你們都不聽舅舅的話,舅舅生氣了,出來透口氣。雷雷你餓了嗎,舅舅迴家給你做飯好不好?”


    雷雷身體裏的抽泣這才漸漸平息,他用最乖最乖的聲音答道:“好。”


    “那你答應舅舅兩件事,好不好?”


    “好。”


    “第一,以後雷雷再也不許進網吧去玩兒了,誰帶你去都不許去,好不好?”


    “好。”


    “以後舅舅掙夠了錢給你買電腦,咱們自己在家玩,好不好?”


    “好。”


    “第二,以後不許再撒謊,以後雷雷必須做個誠實的人,舅舅最討厭撒謊的人。好不好?”


    “好。”


    雷雷全都一口答應,保良知道,孩子的承諾,其實最不算數。但雷雷聽話的樣子,還是讓他滿心喜歡,他站起身來,伸出右手,說:“來,把手給舅舅,咱們迴家做飯。雷雷做作業了嗎?”


    “沒有。”


    “那快點迴家。”


    他們手拉手走迴家去,在上樓時保良忽然停下,轉頭去看雷雷,雷雷也疑惑地看他,保良笑了一下,說:


    “雷雷真不撒謊了嗎?”


    雷雷說:“真不撒了。”


    保良說:“那舅舅試試,雷雷你告訴舅舅,你爸爸真沒打過你嗎?”


    雷雷說:“打過。”


    保良又問了一遍:“爸爸也打你嗎?”


    “打,爸爸生氣就打。爸爸還打媽媽。”


    “爸爸經常打媽媽嗎?”


    雷雷說不出來似的,先是搖了一下頭,接著又點了一下頭。保良又問:“爸爸打的疼還是舅舅打的疼?”


    雷雷立即答:“爸爸。”


    保良拉著雷雷繼續上樓,保良說:“以後舅舅不打雷雷了,但是雷雷必須聽舅舅話。雷雷聽話嗎?”


    “聽。”


    他們上了八樓,保良讓雷雷用鑰匙開門。他注意到,他們開鎖進門的時候,雷雷笑得非常開心。


    姐姐的病情迅速惡化,在第一個月的藥快要吃完的時候,再次發起了高燒,不得不住進了醫院。


    姐姐的病多久才能治好是一迴事,還能不能治好是另一迴事。而保良首先要想的事情則是,從哪兒能弄到住院的費用。


    菲菲的那個樣子,保良本來是不打算再向她伸手了。但醫院要的押金還欠著,姐姐現在用的藥打的針,一天也不能停。保良隻有厚著臉皮,重新敲響了菲菲的家門。


    他是在午飯之前來到這裏的,午飯之前菲菲一般還在床上。但他剛剛在門上敲了兩下,一位鄰居便告訴他菲菲不在,一早上就出門走了。走前給了鄰居五十塊錢,讓鄰居中午給她做頓午飯。菲菲的鄰居經常給菲菲做飯買飯,菲菲圖個方便,鄰居也掙點閑錢。


    於是保良就坐在樓門口等著菲菲,等她中午迴來吃飯。


    午飯時間已過,快一點的時候,菲菲迴來了,在樓門口見到保良,表情有些意外:喲,你怎麽來了?菲菲問。保良說:找你有點事。什麽事?菲菲問,保良沒答。菲菲一笑:我知道什麽事。保良問:什麽事?菲菲說:你找我還能有什麽事!


    他們一前一後上了樓。菲菲打開房門,讓保良進屋。屋裏像是很久沒有開窗,空氣有些渾濁。保良關上門剛剛轉身,就被菲菲一把抱在懷裏,嘴唇猝不及防,被菲菲一口咬住,他的牙關下意識地緊緊閉合,雙唇卻被菲菲用舌尖頂開。


    保良擺頭拚命閃躲,菲菲的熱吻卻緊逼不舍。她把保良擠在門上,雙手放肆地從保良衣服的下擺伸了進去,直觸到保良腰部。保良隨後感覺那雙手已經果斷地往上拉他的襯衣,試圖接觸他的皮膚,保良氣急敗壞地往外推她,肢體和語言同時表達了憤怒。


    “你幹什麽你!”


    菲菲被保良推開,不到半秒又貼了上來,她的雙手抱住保良的頭部,將他用力拉向自己。


    “你問我幹什麽,我還問你幹什麽來了呢!我上次早就告訴你了,你幹什麽我幹什麽!你要不幹什麽,也就別讓我為你再幹什麽!”


    保良明白她的意思,他的抵抗頓時瓦解大半。他的雙臂還在下意識地拒絕,麵孔依然厭惡地躲開,但與菲菲進攻的能量相比,似乎已經進入屈服的階段。


    菲菲的雙手重新進入保良的棉衣,重新把他的襯衣從皮帶和褲子裏拉了出來。那雙冰涼但卻帶著汗漬的手開始侵犯保良的腰腹和胸脯,嘴上的兩片紅色也堅決地咬住了保良緊閉的雙唇,連保良的臉頰和下巴,都很快被她搞得一片濕潤。


    “你的腹肌還是這麽好呀。”菲菲鬆開保良的嘴,又笑著去親他的臉,“我摸摸還有幾塊……”菲菲的手在保良的腹部上下移動:“六塊,還是八塊?”


    接下來的這個刹那,保良突然發力,一把推開身上的菲菲,因為他看到臥室的門口,不如何時竟然站著一個男的。保良的心幾乎從嘴裏跳出來了,推開菲菲之後才看清那人就是老丘。


    老丘的樣子像是剛剛睡醒,臉孔歪著頭發亂著,上身背心,下身短褲。他或許是被菲菲和保良的聲音吵醒的,扶著臥室的房門,瞪著吃驚的眼睛。菲菲看上去也並不知道屋裏還睡著個活人,因為老丘平時並不經常來的。她被保良推開後身體與保良並排靠牆而立,眼中的驚恐也許比保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還用問嗎,老丘當然看得明白。短暫的驚愕過後,便是惡膽旁生。罵了一聲便直奔廚房去了,再出來時手裏提了一把大號的菜刀。菲菲上前試圖好言相勸,哆哆嗦嗦地剛開口說了一句:“丘哥,你聽我……”就被老丘一掌掄在臉上,朝後踉蹌幾步被牆托住。老丘一把揪住保良的衣領,菜刀橫著,卻並不砍來。也許他看出保良已經慌得無意抵抗,所以他的氣焰也就格外囂張。


    “媽的你不想活了跑我這兒尋死,那我今天就成全你了!你搞到我頭上來了,今天就別打算我能饒你!你不想活了吧你,你不想活了吧你,你信不信我用膝蓋就能閹了你!”


    老丘的菜刀就在保良的身邊晃動,但老丘攻擊保良的武器卻是他粗壯的膝蓋。他每罵一句便用膝蓋猛烈頂擊一下保良的襠部,第一下就頂中了保良的要害,疼得保良臉上一下就沒了血色,張嘴差點叫了起來。


    在老丘頂第三下的時候保良恢複了鎮定,他被攻擊的部位讓他恥辱大於疼痛。也許出於可殺不可辱的男兒氣節,保良忽然發力反攻,在老丘頂第四下時閃開身子,然後以迅猛如電的速度一腳將老丘踢得飛了出去。


    用“踢飛”這個詞來形容老丘挨的這一腳並不過分。保良用了在公院學習擒拿格鬥時練的腳法,一腳踹在老丘的胸口。那一腳力量很大,老丘雖壯,個頭卻矮,扛不住這樣有力的腿擊,整個人仰麵朝天飛了出去,撞在距離保良兩米以外的牆上,然後重重墜地。


    這一腳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也和老丘毫無防備有關,他沒想到這個男孩在他的地盤上被“捉奸成雙”之後,還敢衝他撒野。他摔在牆邊好半天沒有緩過神來,手上的菜刀也咣當一聲不知飛到了哪裏。他從地上爬起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撿那把菜刀,他在菲菲麵前這一跤跌的,有點威風掃地。因此他再次撲向保良時的瘋狂,有一點真要拚命的意思,那把開了刃的菜刀劈下來時帶出的風聲,表明這一刀劈得不留餘地。但保良敏捷地閃開了身體,並且在閃開的刹那又是一腳飛起,老丘再次狠狠地摔了出去,他再爬起來抹著嘴裏的血滿地找刀的時候,保良已經拉開門跑了出去。這第二腳大概踢中了老丘的下巴,老丘張著血口揮刀追出,正和做好飯菜想要進門的鄰居撞個滿懷,老丘腳下打滑再次摔倒。和他一起摔在地上的,還有一碗滾熱的肉湯和兩盤油膩的炒菜,門裏門外滿目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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